找到双田尸体那个早晨,泉浦村浸泡在一片经年累月的浓雾之中。日光无法穿透这浓雾,灼灼的红日被分解成散发着微弱波光的星点碎片,能在任意一个彼处看见。成片的竹林与树林卧在浓雾里头摇曳,时不时露出一部分真容,或许是树身或许是叶片,各色小虫停在它们身上,叶掌上。鸟雀们在雾中仍然看得清,或飞行或伫立。
一只白鹭穿过日光所不能及的浓雾,穿过一幢幢红砖水泥房,落在大片的水田里饮水捕猎,悠闲行走。能够穿透雾的不仅仅有它,还有一声连着一声的哭喊,男声女声绞缠,听不清到底在哭喊什么,但足够悲痛又足够强烈。
世界上的一切掉过原始野蛮的脸目,真切地看着他们把双田运下山,再背回来换上寿衣放入新购入的棺材,摩挲着疲倦,充满皱纹与衰败的脸,和亲友诉说着多年养育的不易。
整个泉浦村都是佛教信徒,或许对于佛本身了解甚少,但在许多传统俗事上遵循佛教在民俗上的规则。越过遍地的道士,请来少有的佛教白事团队来做法师。
他们依照传统在一间小房间里搭建灵堂,灵堂两侧挂一卷卷想象力十足的画卷,构建出死后的十殿阎罗与种种酷刑,烹煮、拔舌、挖眼、分尸、三头恶犬啃食、绞成肉沫等等等等,小鬼们的面孔被刻画得扭曲歹恶,面对受刑者惊慌失措的脸孔嬉笑连连。
银宝暄浏览这些画卷,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灵堂挂如此残忍无情的惩罚而非美好的奖励,难道人的生死均是在受惩罚,才有“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的说法。
此间是人间还是无间呢?
搁置遗像的灵台搭建得简陋,黄布是用过数次或洗过或未曾洗过的旧品,有蜡痕,有香灰烫出的小洞,有发霉的斑点,同时应有尽有,烛台、香炉、宝卷、流苏红布,遗像搁在红布上便像个简陋明确的小庙。
灵台旁停着双田和双田漆黑的棺材,棺材没有盖严,在黄澄澄的光芒下能够看清双田稚嫩的童稚脸庞。
他栩栩如生。用栩栩如生来讲尸体不妙,但你看见他,就只能想到这四个字,它们排着队从双田的脸上行过,没有粘上一丁点青灰的颜色和烦人的蛆虫。
现在可是夏天最热的时候。
棺材旁搁着碗口粗的香烛,它们无尽地燃烧着,因此地面凝着大团冷却的蜡油,横着一段段掉落的香灰。灵堂外的大人们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话家常,主家在法师的引导下进行白事的种种仪式,敲锣打鼓地唱着、喊着、哭着磕头作揖。
更小的孩子们在画卷的缝隙里无声穿梭、追逐。他们哭的哭,唱的唱,笑的笑,玩的玩,好一幅人间百景图象。
银宝暄看见坐在灵堂旁,用画卷隔出的房间门口负责写礼的姐姐和亲戚朋友聊起双田,没有泪眼,没有悲伤,低着头,圆饱的,有着晒斑、毛孔、绒毛的青春自然的脸庞充斥回忆,温柔还有些被他的傻事惹恼的淡淡烦闷与无奈。
双田这个岁数的孩子总是调皮的。村落离山近,跑到山上去玩是常有的事情,谁小时候没有钻进山里如同钻进窗帘布那样去玩过呢?只是没想到双田会死。
毕竟双田身上那点调皮劲儿是不足以支撑他独自跑进深山的,孩子们会走路起大人们就开始教——山是会吃人的,走得越深就越容易被吃掉,继而编出种种诡谲恐怖的故事来恫吓孩子们。
双田怕鬼,怕妖精,因此顶害怕被吃,和好朋友们进山也只在外围打转,捉虫爬树摘草挖坑,未到黄昏就乍着双臂逃回家。
这回,双田在山里待了七十二小时,全村人打着手电在山里没日没夜地寻找,呼喊声揪着风的尾巴钻进一望无垠的森林,仍未见到、听到双田的回应。他们虽然没明说,但已知道找到活着的双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当大家心灰意冷地返回村落时,一撮红黑相间的绒毛飘到姐姐的眼睫。她抬头,便在望天树的枝桠上找见双田。他和出门那天几乎没什么区别,穿一件深红色短袖,哥哥留下的黑色运动短裤,脸颊上、腿上、手臂上摔倒留下的挫伤仍然新鲜。那枝桠从双田的腋下穿过,双手自然下垂,甲床呈青紫色。
他们把双田运下山。那天和双田一起出门玩的孩子们通通藏在大人们的身后,或者被大人赶回家,怕许家迁怒,怕赔偿,最终还是怕人心里不平衡。人一旦不平衡就会盲目,盲目地恨所有人。
人没办法轻易改变别人的心,法律也没办法,所以只能躲避。
没隔两天,白事办起来,大家就都来了。大人们摆出严肃的表情对孩子们说:进去了就去磕头,磕三个抹抹眼泪就滚去吃瓜子花生,问你就说不知道当时什么情况。
年龄小的,懵懵懂懂地扑在蒲团上磕完头就走,年龄大些的,念了高中,知道此事意义非凡,磕完头就被双田奶奶拉到一旁说话。譬如银宝暄。
“宝暄,你跟奶奶说实话,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大,你肯定知道。”她双手一上一下地握着宝暄软绵绵的手,苍老干枯的皮肤给以银宝暄砂纸的感受。
他坐在她身边凝视她沟壑渐深的脸目,人的外形是否完满依赖皮肉骨的支撑,人一老,肌肉流失,水分流失,皮就垂下来了,骨头也一点点弯曲。银宝暄看着她心想:人就是这样老去的。
至于那天,银宝暄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还不到两天,也许他来的时候双田就已经死了。于是他说:
“我们的确是一起去玩,可是双田和那些小孩玩得近,跟我其实不太熟。那天我会去也是我祖母觉得我老是闷在家里学习对身体不好,走一走不至于生病。真的要说知道些什么,得问文赋或者小武吧,他们关系多好。”
“我也问了,都说不知道,虽然你是一起进去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散了。”她抬起眼凝视银宝暄,他金色的头发在微光下显得甚朦胧,好似天使掉落人间的荒诞矛盾感。
在她的宗教信仰中,天使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是仙子,是菩萨,是罗汉,是佛祖,天使是遥远的西方国度为了宣传天国的招数,而事实上天国并不存在,真正存在的是十殿阎罗,是阴司报应。她眨着泪眼,拿手背快速擦拭掉泪痕,再次捺住银宝暄柔软的手说: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问谁了。
“真是可怜,”他拿空手拂去她掉落额前的发丝,对她说,“如果有孩子告诉我什么,我会告诉你的,好吗?”
语言尽善尽美,口吻却像是一片塑料轻轻挥动的声响。他对双田没有怜惜,对这个女人也没有。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对大多数“他们”的心都是假的。
很早很早,早到他不能追溯具体的时间,他的妈妈以泪眼吼他“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一个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的人,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生下你”。他没在乎,但有一个人用类似的语言说他,他在乎了,因此维持着一种礼貌性的虚情假意活到今天。
他对自己说至少要保持最低限度的情谊,不要让不了解的人轻易认识到我。
她明白问不出什么,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让他离开此地到院子里和其他客人说话。他笑笑地抽出手,离开灵堂,防水布下找空座位也寻找和他一起进来而至今没有看见的许猷汉。
进入泉浦村之前,他刚过完二十六岁的生日。五十平的房间装两个人绰绰有余,他谁也没请,唯有一个不请自来的许猷汉。早三时就到,晚十五时仍和他坐在电视前捉着手柄玩游戏。
那时,许猷汉忽然稍微转过身,单手托着脸,手肘压住膝盖,温柔缱绻地问他许的生日愿望是什么?他定定地凝视许猷汉,想把他的这副表情像挖冰淇淋那样挖出来放进自己的冰箱,口吻变得像羽毛:“让我们时来运转什么的,这几年太倒霉了太痛苦不是吗?”
许猷汉目光转移到他卷曲的金发,笑容愈深:“当然啦,也该轮到我们时来运转啦。”
银宝暄离他愈近,眼睛笔直地盯着他,伸出双手,他想要做什么?他大概知道,求吻,求对我们关系的转折点,只在看见许猷汉额角的伤疤时惊醒,轻轻地掬了一把许猷汉的脸颊说:“应该。”
尽管这是一种巧妙到有点卑鄙的愿望,尽管银宝暄并不相信会实现,但他们仍然抱着期待未来的心情到工会领取副本内容。然后他们来到泉浦村,参加白事。论坛上关于这个副本的详细资料只有三个字——红狐狸——以及一个干瘪的数值,以至于他穿着常服就来了。
一身的蓝,天蓝短袖搭配白短裤,鞋子是更浅一个色号的蓝,色相偏灰,右耳戴一颗深蓝天珠耳环,像是把天穿破了,在灰扑扑的村落里,明显到像是故事里的妖精。
他把波浪长发拢到左侧肩头,忘记带发绳,便将原本绑在脖颈处的方巾取下,坐红塑料板凳,将头发变成松散的蝎尾辫,末端用方巾绑起。
身后的法师们架起木桌,哀唱,那破嗓拖得极长,主家的哥哥端着竹筛跪在最前头,他侧脸望去,与主家哥哥透过桌腿对上视线。他隐晦地笑了下,银宝暄冲他眨眼睛,原来在这里,许猷汉。
拿水壶的中年妇女路过他的身边,取了个小铁杯,冲茉莉花茶给他喝。银宝暄看向她,她被这张脸晃得哎哟一声。他有张鹅蛋脸,大眼睛如蛇如鸟,鼻头圆润微翘,发眉睫毛颜色是一致的浅浅金色而使得好似看不太清他的脸目,朦胧如日出,唯一凝实明确的是右眼与眉之间的一颗黑色小痣。卷发并未对他的面庞有多少修饰增色,有些半遮半掩的朦胧感,发丝全往后荡时才显出这张脸的精美之处。
她笑盈盈地问:“你哪家的娃儿哦?头发染的?”
他摇头答:“银四儿屋里的,我祖母是洋人,头发是遗传。”
她一听是银四儿的种,万般心思皆搁下了,客套两句就往前头去,一面走一面喊:“开水!”
银四儿在泉浦村是出名的泼辣,凡是跟她们家有关的事情,村里人不敢在明面上传,被她听见又该敲锣打鼓地跑到别人家里来哭一场,挖点赔偿回去方罢休得了。
银家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的难缠,个个宝贝银宝暄得紧,无论地里家里如何,银宝暄几乎没有下过地,小学起就在县里的学校念书,少有在村里走动。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的,外人觉得银四儿有点太把他当女孩子养了,不知道怎样的女人瞧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自古以来,顶天立地,下得起苦工,扛得起事儿的男人才叫男人。
银宝暄不知道他们怎么看待他,大约猜得到,天底下饱受规训和压迫的人都差不多,要一致,要顺从。怎样的女人才叫女人,怎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凡不一样者令人恐怖,恐怖在现代的表现丰富多样,既可以是嘲讽和针对,又可以是抗拒和逃避。他都看在眼里,不在乎。
这时候,匡莹华抓着牌走到他身边拍他肩膀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他的目光从许猷汉脸上转移到她脸上,清汤的脸庞,亮闪闪的眼。
匡莹华是外嫁过来的,跟村里的老娘们处得还算不错,但她更喜欢和同龄人或者年轻人玩,不至于那么苦闷,一眼望得到头。他答什么也没想。匡莹华没多问,邀他玩长牌,离开饭还早,闲坐着太没意思。见银宝暄同意,她转头喊了几个新媳妇过来,最大的不到二十六岁,围坐在这一桌。
这几个女人平日里跟匡莹华关系好,跟银四儿的关系也好,连带着跟银宝暄的关系也算得上不错。牌在桌面上摆开,她们低着声音聊天,大都和许双田有关。这是泉浦村近日的头号八卦,人死掉在别人那里也就是八卦而已。唏嘘的有,无所谓的有,幸灾乐祸的也不乏。她们显然有话想问作为事件当事人的银宝暄,打了几张牌由匡莹华发问。
她轻挑起一侧眉毛,小声问银宝暄:“那天,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在村里的时间不多,我跟小孩子也玩不来,散得快,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收到人死掉的消息。”银宝暄学着她们的样子抓牌,眼睛微微眯起,不忘回答问题。他没有玩过这种牌,甚至没见过,目光在牌面上打转,观察玩法也观察她们。
此话一出,匡莹华便拿手肘顶了下启容,笑盈盈地说:“我就说他不知道吧,要不是县里房子还没落下来,暑假都不会让他回来,他能知道什么。”
启容拿牌遮住嘴巴笑,皮肤虽粗,但人年轻,圆盘脸,五官也大,神态灵动非常。轮到她抓牌,不慌不忙地抓了牌再打匡莹华一下,牌飞到桌面,棕色的牌面,上下印刷四个黑圆。
“难道有什么特别的传闻吗?姐姐们说给我听听,村子里真是无趣。”银宝暄好似不在乎地问着问题。看见她们甩牌,谨慎地打出类似的牌数,不知规则的玩,难度翻十倍不止,她们没看出来,打牌到底只是个幌子,更多的是事件,是趣闻。
启容看了一圈,周边没人在听,少女似的一笑,眉梢不明显地舞蹈:“咱们那山可有趣呢,你们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我从小就这山里跑。小时候我碰到过一次,我就再也不去了,我猜小田儿多半也是碰到了。”
她们催她快讲,少卖关子。匡莹华指着她的脸笑道:你要我帮你问阿银,我可帮你问了,再不说我拉你到旁边去糊你一脸口水信不信。启容求饶,边打牌边告诉他们,山里有什么。
启容说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常年在山里跑,上山下河对她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她的父亲在闹改革那会儿被打坏了腿,就算后来平反又能怎样,腿坏了人也一蹶不振,只能做些手工活,农忙时下地里,伏在土里干活,看着叫人揪心。母亲便不大让他下地,家里大小事不是母亲承担就是启容承担。
她在山里挖药材、打猎是常有的事,哪里没有过她的脚印?唯独有一片林子,父母皆告知她不能进去,那是山的口。她不懂什么叫山的口,但她听话,没有进去过。
有一天,下着雨,天色渐暗,她心里有些急,往外溜,左转右转忽然瞧见一条粗如皮球的大蛇从高处滚来,她原是不怕蛇的,可是这样大的蛇,还是怕,怕死。于是乍着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逃,等到身后没动静时再伏在树干看四周,发觉已经踏入母亲不让进的红杉林。
启容说在那片林子里,几乎不见天日,树与树之间密得离奇,她像一只伏在叶片上的蚂蚱。寻找出口成为一件难事,她不断地奔跑、确认方位,扑进雾中,再跌出来,没有用,一直在林中。她把眼泪跌出,自以为是汗。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再次回到红杉林,与一双动物的眼睛对上视线,那是只红狐狸,没有人的脸却有人的表情,笑盈盈地向她招手,手爪如同红绸荡在风中。
她靠近它,它便起身行走,红尾巴在她眼前摇动不止。她觉得眩晕,耳边有嗡嗡的风声,她仍然继续行走,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经离开山林,站在找到双田尸体的那棵望天树下。
红狐狸在她脚边打转,然后回到密林。
启容说感觉只过去几个小时,其实已经快五天了,只有她的妈妈还在找她,她回到家和妈妈说完这件事,立刻被拽到望天树旁磕了几个头,扣了个水碗在树下。妈妈告诉她如果在山上再遇见狐狸一定不要靠近它,它既不是神也不是鬼,是精怪,山林孕育而出的精怪。它可以救你也可以吃你。
她说:双田会死就是因为他捉了红狐狸。
银宝暄输了牌,眉毛皱得像要折断,手指拨了拨牌面,暗下牌组后笑着洗牌重来,不忘在语言上问:姐姐怎么知道他捉了狐狸?
启容码牌回:小武那小妮子跟她妈说的,他们在追狐狸。我恰巧听见觉得不对,悄悄拉着她问了,就是那只尾巴上有片黑印记的狐狸。阿银可不能再上山去了,要是出点什么事——她没说完,被匡莹华猛拍了下大腿,她意识到说错话,抿嘴笑,不再说话,专心打牌。
“我知道。别担心。”他说。
他的脸孔中汪着湖泊笑容,一径认真地翻牌,大约明白游戏的玩法。这回轮到他赢了,他一定会赢,无论什么游戏,少有他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刻。一双手从他身后伸来搂住他的肩膀,手腕上有片更浅色的不规则疤痕。
银宝暄偏头望去,直直地滑进对方深红色的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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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林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