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话语落下,温祈微微愣怔,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似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侯爷,我……”
“收起你那套做派。”谢迎打断她,笑意凉薄地从袖中勾出一只精巧荷包。
是温祈刚塞过去的,绣工精良,右下角用金丝勾出个端正的“愿”字。
玫紫色的穗子在谢迎指腹缠绕一圈,垂坠下来小半,搭在冷白如玉的指尖轻晃。
“莫不是知晓破案无望,干脆剑走偏锋,赌本侯会怜香惜玉的一丝可能?阿愿姑娘。”
最后四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缠绵旖旎,偏偏在温祈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说不出的冷意。
谢迎全然看穿她的心虚与愕然,顿觉无趣至极,扬手将荷包抛还给她。
“你还有四天并六个时辰。”
他毫无波澜地落下一句警告,又恢复了原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坦然地再度向前走去。
温祈没再跟上去,停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她捏了捏荷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轻微摇曳的流苏坠子。
荷包却是货真价实的京中造物。
他起疑了。
温祈要的就是他起疑。
一个歌伎,哪怕真能破案,也不足以留在他身边,更不可能获得他的信任。
她装作没看到人群里一晃而过的影卫,敛目低眉,转身往谢迎相反的方向走去。
温祈打算先找个客栈沐浴休憩,毕竟这一上午又是受伤又是验尸,也无怪于谢迎嫌恶。
捕快审人没这么快结束,县丞李涛又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哪怕能扯上侯爷的大旗,想要从他那里套到消息,也是难于登天。
她晃晃悠悠地逆着人群走,偶尔瞥两眼雕栏画栋的揽月楼,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想。只不过今日传闻功能每天只能使用一次,现在当日次数用完,怕是很难再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待她进了客栈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叫水洗澡。
整个人浸到热腾腾的浴桶里,雾气缭绕间,水波荡漾着没过她的肩颈。
思路逐渐明晰,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再度回到朱县令身死的雅间里。
那幅画。
脑海中一片灰白的场景里,有唯一一抹亮色,飘飘忽忽地坠在画轴的系带上,像一滴摇摇欲坠的血。
那滴血陡然落下来,啪嗒一声溅在地上,然后血色迅速向周围铺开,晕染过地上朱县令的尸首,越过揽月楼的高墙和无声喧闹的人群,直至京郊外那片尸横遍野的乱葬岗。
她冷眼看着另一个自己,掀开腐肉烂骨,满身血污地刨出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泠然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于耳边炸响。
——“一股子尸臭味,着实污秽。”
温祈的思绪陡然从幻想中抽离。
那个场景……是原身在为父敛尸吗?
系统给的前情提要里根本就没有这一幕,她只能归结于,这是这具身体所残留的记忆。
水快凉透了,她抿唇捏了捏泡到泛白的手指,扯开裹在掌心早已濡湿的纱布,洗去伤口处干涸的血渍。
被血染成浅粉色的水一圈圈漾开,无声地撞在桶壁上。
刺痛反而给她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提醒着她自己姑且还活着。
重新包扎好伤口,温祈并没有在客栈停留太久,估摸着时间大差不差,便又回了揽月楼那边。
看热闹的人群早就散了,正门已经被封条封上,两侧分别守着个面生的持刀捕快,他们认不得温祈,亮出刀刃粗声粗气地催促她离开。
恰在这时,一道黑色身影闪身而至,正落在温祈与捕快之间。
只听仓啷两声,娃娃脸影卫掷出石子将两柄刀撞回刀鞘,偏头对温祈俏皮一笑,然后掏出块明晃晃的令牌,在吓懵了的捕快眼前飞快晃过。
“传侯爷令,五天内,你们要任凭这位姑娘差遣。”
两个捕快面面相觑,呆愣地打量着温祈,似是不懂为何会有如此荒唐的命令,但他们知道娃娃脸是跟在那位贵人身边侍奉的。
温祈倒是接受良好,摆摆手随性道:“没什么差遣,照旧守着便是。”
说罢,向娃娃脸点头道谢,随即便自顾自地扯开封条,推门而入。
娃娃脸影卫着急忙慌地跟上她:“是侯爷让我来帮忙的!我叫承钊,虽功夫气力都不如其他人,但一手暗器也算是独门绝技,定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温祈头一次见到如此聒噪的影卫,脚步微滞,有些讶异地瞅了他两眼。
“承钊?”她开始摸不准谢迎的态度了,“如果这也是侯爷的意思……”
承钊赧然:“侯爷也是去了县衙才知道,这衙门里不知是遭了什么瘟,不仅是那年逾古稀的老仵作,就连县尉和师爷也跟着一病不起,能用得上的也只剩下县丞,还有几个不经事的捕快。”
“侯爷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自然也有,便差我给姑娘打个下手,到时候哪怕查案未果,也能死得瞑目。”
温祈:……
如此不做人言。
倒也是厉阍侯能说出口的话。
承钊又问:“姑娘是要审谁?如今这揽月楼的人多半在县衙里待着,还留在这儿的,便只剩下老鸨丽娘和抚月姑娘,兴许还有几个打杂的伙计,却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抚月醒了?”温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只是重伤未愈,想必不方便见我。”
承钊没有回答,过了许久,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我忘了,抚月还有个贴身侍候的婢女!姑娘在此稍后片刻,我这就去唤她!”
抚月的侍女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身材瘦削娇小,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盯着温祈,嘴唇张合了许久,却是半个字也没憋出来。
“她叫菱角,前年被她爹卖进来的,卖了三贯铜板。当时抚月名声初起,便是她在身边一直伺候。”
承钊说得很详细,丝毫没遮掩谢迎已将这揽月楼的人查了个透彻。
菱角显然有些怕生,尤其怕承钊和他腰间的匕首,几乎每听他说一句话,整个人都要抖上两下。
最终是承钊自己有些过意不去,找了间干净屋子,让她们两人进去慢慢聊,自己往外面的房梁上一挂,掏出话本自娱自乐去了。
温祈觉得他跳脱的性格略有些离谱,说不上是缺心眼还是心眼太足,总归是谢迎的影卫。
面前只剩下温祈一人,又处在自己熟悉的环境,菱角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学着揽月楼里姑娘的姿态,向温祈行了个生涩的礼。
“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楼里的人,才答应替贵人查案的。”菱角怯生生地开口,“丽妈妈说你查不出案就要死了,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让你死。”
温祈没料到她会提这些:“先不说我,抚月姑娘还好吗?”
菱角的眼神黯淡了些许,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县令大人很凶,他每次来过夜,姑娘都会哭得很厉害,每次都是我替她上药。这次姑娘身上没那么重的伤,但衣服上有好多血,比往常昏睡的时间都要长。”
“没那么重的伤?”温祈一怔,又重复地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往常那么重的伤?”
菱角回答得很笃定:“没有,以往总会伤到见血的程度。这两日姑娘精神不好,昨夜本是不愿陪客的,但县令大人偏要听姑娘的琵琶,丽妈妈就哄着姑娘去弹了。琵琶弹了半宿,平日里我住姑娘外间的矮榻,但姑娘陪客时不许我靠近,我便去后院厨娘的偏房睡。”
琵琶。
温祈记得抚月的雅间内,确实有一把放在架子上的琵琶。
朱县令要听琵琶,还要燃香助兴,似乎一切都与以往别无二致,偏生抚月的身上少了伤痕。
总不至于朱县令死前突有所感,转眼学会心慈手软了。
“那你可知道关玖儿?”温祈想起了那幅画,不过也只是顺口一问,毕竟菱角被卖到揽月楼时,关玖儿已经死了。但也说不准她与抚月关系好,能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
菱角果然没什么印象,只说抚月性子冷清,不怎么与其他姑娘接触,就连对老鸨丽娘,也是态度冷淡。
温祈把一些细碎的信息全都记下来,在脑海里以朱县令和抚月为链接点,铺开一张亟待完善的网。
她觉得自己好像隐隐抓住了点什么。
但没等她想明白,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承钊探身而入,面色严肃地说道:“姑娘,快随我来!有人去县衙报案,又出命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