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昔。”
“小昔,怎么了?晕船吗?”衣何野本来靠在舷窗边上,用一只手撑住下巴看窗外的江景,只留给金胜昔一个弧度轻薄的侧脸。
“没什么,因为是第一次坐船,所以很开心罢了,师兄别担心。”金胜昔看到衣何野转过头来,面容淹没在灿烂晃眼的日光里,白花花的,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不过应当是笑着的,他想。
于是他凑到衣何野跟前,把头探出窗去望那摇摇晃晃的船底和吃水线。
金胜昔和衣何野暂别了万象楼众人,便依照币源地图指引,一路行至忘川渡下游。
清晨江雾正浓,一条渡船恰好停在河边,船夫招呼他们上船时,只说了句:“此去忘川旧集,买不得物,只能捡点心事回来。”
据原笙乔与孟春十二所讲,旧集是个流动的集市,地界总是游移不稳定,颇为神秘,不过喜爱它的人都追着忘川渡下游走来寻它。这集市上什么奇异杂货、古珍稀物都有,最重要的是它十分念旧,出售和展出许多痴男怨女的旧物,并因此得名。情痴币在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地方便是这里,耐心找找总会找到。
渡船将两人送至烟雾弥漫的滩岸,前方是长街似梦,纸灯与油伞浮浮荡荡,行人影影绰绰,一切仿佛都罩着一层不真实的光。
薄雾渐散,一条极长且并不规整的集市映入眼帘,沿街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摊位。
清晨集市里人少,衣何野和金胜昔还能肩并肩一起走一起看;没过一会儿,旭日高升,把所有的摊贩和游客们镀上了金红色,而这个时候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摊子和店铺也纷纷挂出了招牌、开始营业,人群纷纷涌入,旧集里摩肩接踵,金胜昔只好又乖乖跟在衣何野身后了。
整条街布满旧物摊位,摆着从铜钱、发钗、旧剑、书卷到童鞋、食盒、香包。这里不卖仙器,也不售灵丹,只卖旧物与遗念。两人本想直奔旧市里的古币市场,可是街头随处可见的奇异招牌把他们吸引住了。
有“一念书亭”,仔细一看,陈列和售卖的都是情人的来往书信字画与诗笺,价钱竟是按语气、笔迹、誓言长度标价定夺的。
有“一物一诺”,号称卖的都是定情信物。
有个叫“偃月斋”的,卖的竟都是残破之物。老板摆开一方摊布,上面摆满各种破碎的小物:比如,一块掉了角的玉佩,据老板讲,是一位战死名将的夫人爱不释手之物,日日把玩直到病逝;一本旧式练剑册,是一对道侣仙逝前保留的世间孤本;一串断裂的木珠佛链,是少年和尚的初恋纪念;还有一截烧焦的纸扇,一侧残墨写着“来年桃花应更盛”。
“这些也能卖?”金胜昔好奇地问道。
老板爽朗地大笑:“总会有人需要它们的。”
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浮现出一段痴情人的人生,像浮雕一样,将他们卷入其中。衣何野不禁感叹道:“世上能找到情痴币的地方,估计也只有这里了。”
衣何野逛着听着,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个摊位。那儿,有一柄残破的小木剑,剑柄上刻着太渊宗的仙徽,与他多年前送给金胜昔的一模一样。
金胜昔也上前来,道:“师兄送我的那把小木剑我还好好地留着呢。”
衣何野没说什么,只是微笑了两下便把注意力放到别的摊位上去了。
旧集散布极其广袤,街道蜿蜒如江水,摊贩三步一铺、五步一伞。古戏台边上有人摇着拨浪鼓卖糖人,街角有老奶奶坐在红布摊前,一根线串着几十个扣子,对路过的姑娘们推荐道“系得住一个人一生的心”。
两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转进了一处偏僻巷道,石板路上铺着淡青色的苔藓,角落里忽然传来几声清脆铜响。他们循声望去,赫然见小巷尽头,悬着一块斑驳木牌:“古币街”。
衣何野道:“这里想必就是古币市场了。咱们只顾玩儿,差点把正事忘了。”
巷中摊位错落,不卖金银宝器、精巧物件,摆的、挂的皆是各式古旧铜币。
金胜昔打开币源地图,币源地图这次却无法给出精准的坐标了。
“想来是因为这里的摊贩太多太杂乱。”金胜昔道。
衣何野的兴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那我们边走边找吧。”
旧集一角的古币街,有一小店其貌不扬,灯火昏黄,窄小的柜台上罗列着数百种钱币,其中静静躺着一枚墨玉质地的因果币,上面刻着一个细小篆字——痴。
衣何野和金胜昔走马观花,还真让他们找到了。好在旧集并不闭市,晚上比白天更添热闹,商贩游人不减反增,河边、树上挂上了风铃与灯笼。
衣何野和金胜昔弯着腰在柜台边看了好半天,又拿出币源地图,只见地图上的标识光芒闪烁不停,两人终于确认了。
小店的主人是一位佝偻的老婆婆,满头鹤发,发髻上插着一支旧簪子,笑得满脸褶皱,看了他们好半天。
衣何野礼貌道:“婆婆,我们想要这个,请问它怎么卖?”
老婆婆嘿嘿一笑:“孩子,眼光真好,这个是七命因果币之一,宝贵着呢。这个啊,你就给我九百九十九金币吧。”
衣何野内心抓狂道:“为什么外表这么慈祥的老人家会比花金璧还狮子大开口啊!”
衣何野刚要开口先杀个一半下去,老婆婆看着两个少年明显迟疑的样子,哈哈笑道:“这情痴币,你们能不能把它带走,九百九十九个金币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不然你们就是买下了它,也留不住它。”
“此币只需真心来赌,诚心来换。”
衣何野头皮发麻,想起了在十方赌坊的经历。这老婆婆可没那么好糊弄,出老千怕是来不了。
老婆婆展开小布巾,其上是一个简陋的骰盅与两枚铜币,铜币背面刻着两句话:
一枚:“我那时其实……”
另一枚:“你可曾想过……”
老婆婆神神秘秘道:“两位,你们一人选一枚,将最不敢对对方说出的话默念在心,再将币掷入盅中。若情意有共鸣,骰出同音,那这币就归你们。”
衣何野与金胜昔对视一眼。
金胜昔缓缓开口道:“师兄,你先选。”
衣何野径直拿走了“我那时其实……”铜币,金胜昔也毫不犹豫地拿起“你可曾想过……”的另一枚。
…………
片刻后,骰盅翻滚,两枚铜币在盅内打得你来我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紧张。
衣何野瞥了眼金胜昔,看到他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骰盅。不知为何,衣何野那一瞬间觉得结果一定会是好的,没有原因。
一定会是好的吧。衣何野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侥幸的勇气,增了好几份盲目的乐观。
骰盅终于停止了漫长的搅动,里面的东西也停止了翻滚,铜币撞击出两声清脆落地声,缓缓停下。
一面朝上:
你可曾想过……
另一面:
是反面,没有刻字。
沉默蔓延。
衣何野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开始恨自己的心怀侥幸。
他又看了眼金胜昔,金胜昔轻轻咬了下下唇,垂下的漆黑睫毛遮住了眼,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他实在没办法看到金胜昔失望的表情,只好故作轻松道:“哎呀……好像输了,真遗憾,我们只能去别处找了……”
老婆婆却突然笑了,整张脸都皱成了千层的花:“哎哟,我可没说是骰中才能拿币啊。”
她从柜台里取出情痴币:“输了也给你们。”
金胜昔愣住:“……真的吗?”
衣何野满脸疑问:“为什么啊?”
“我可没说赢了归你们啊。我说了,情意有共鸣,骰出同音,就给你们。”老婆婆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指了指桌上的结果,“答案不是一目了然了吗?我看到了你们的诚心。”
衣何野一时语塞,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好。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金胜昔道:“多谢婆婆出手相助,这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衣何野也拱手道:“多谢婆婆了。”
婆婆从柜后慢慢站起身:“不用谢,不用谢。我还没说完呢,我也不是让你们白拿的……”
金胜昔正色道:“婆婆有什么话开口就是,晚辈们必当全力以赴。”
“这赢、输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拿了币,得留下点什么给旧集——留点心事,留点旧物,让这市继续活着。”
她手一摊:“两样旧物,一人一样,放我这店里。”
老婆婆指了指小店四周的装饰,他们这才发现以往的来客留下的旧物把这件小屋几乎淹没了。
两人站在原地在身上摸了半天,因为走得仓促,愣是一件贴身之物也拿不出手。
最后他俩取出银粟剑和朱隐剑,要把剑扣取下来留在这里。
老婆婆笑呵呵地阻止了他们:“不可。没了剑扣两位少侠出行多有不便,怎么能因为这个本末倒置?”
老婆婆提醒道:“其实何必非要名贵之物呢?”
老婆婆用手指指点点着墙上、屋檐上、窗台上、柜台旁的每一件小东西,道:“你们看,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微不足道之物。”
“其实最宝贵的东西就在我们本身身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两位小少侠,不如留下你们的头发放在这里当个念想吧。”
于是,老婆婆用小金剪刀剪下了两人各一绺的黑发,用丝带各自绑了装入锦袋,与无数个小锦袋一起留在这里。
衣何野抬头望向小锦袋堆里的那一只,心中的那丝侥幸又开始肆意生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