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何野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天空中落下的巨大纸片,带着燃烧的焦红。
再醒来时,眼前悬浮的是一道黑白的问责台公堂,脚下踩着的是泛起阵阵涟漪的水镜。
孟春十二威风凛凛地端坐在宏伟而庄严的法台之上,原笙乔手里把玩着一杆精美的秤,金胜昔整理着罪人卷宗,时不时低头书写着什么。
衣何野立在台下,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但还是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们也是刚刚醒过来吗?”
孟春十二盯着他的脸,脸色严肃,没有回答。
衣何野心道果然。他又问道:“我是衣何野,你们能想起来吗?”
听了这话,三人都抬起头来,神色仍是漠然。
孟春十二厉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大胆衣何野,还不快快认罪来!”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衣何野心道,看来只有我知道这是梦。
“在下不知究竟犯了什么罪,”衣何野配合道,“还请大人赐教。”
“还在嘴硬,”孟春十二冷哼一声,“看看你脚下的镜子!”
衣何野懒洋洋地低头望去,看见的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场景。
孟春十二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字字如钟鸣般敲入耳畔: “太渊宗弃徒,衣何野,因扰乱道序、散布歪理邪说、引发纸城异象,今于镜狱堂受审。三使在上,断其心镜。”
原笙乔手中的倾斜起来,她冷冷地说道:“道德秤已衡量了你罪行的重量。”
孟春十二对金胜昔道:“灵吏使,记下来。”金胜昔闻言开始记录起衣何野的“罪行”。
连小昔也……
衣何野再次望向地面水镜,却不想看见的是令他更刻骨铭心的画面。
画面中,那时的自己,孤立无援,众口铄金,连师尊都不相信他……最后,浮现出了金胜昔哭泣的脸,那时的他比自己矮多了,不知道怎么挽留,只是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腰不放手,头脸埋在脊背上只是一个劲儿的哭。……现在嘛。
被猝不及防地回忆杀一波,衣何野心情复杂,不过好在他心理素质强大,一颗心早就跟上了百八十道保险似的,断不会被区区梦境幻象牵着鼻子走。
原笙乔手里的秤猛然失重,倒向一边。
孟春十二喝道:“怪不得你满嘴妖言惑众,原来本就是个心术不正之徒!”
衣何野腹语道:“这货不是最温润如玉?怎的在这个梦里跟吃了炮仗一样。”
孟春十二发挥稳定:“来人,把这衣何野打入水镜牢!”
原笙乔见状道:“这不合理,我们看到的并不一定是全部……再说,他的罪还不至于直接打入牢中……”
孟春十二却冷冷道:“一切皆由镜示,镜既为证,道心方明。仁慈,是最大的不公。拖下去!把下一个带上来!”
他不再听任何辩解,即便秤心沉重,也强行定罪。
衣何野心道:“喂,兄弟你再这么说话就把道侣作没了。”
一左一右飘来两个鬼魅一样的全身甲胄的侍兵,作势要带走衣何野。
孟春十二又对金胜昔道:“把他的所有罪行记录在案,我要过目。”
金胜昔写着写着,突然发现纸上的字迹从某一行开始变了,不是自己的。他觉得十分熟悉,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的,便没有在意。猛然间,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每一颗字都那变成了那个人的,这是……衣何野,师兄!
衣何野正被两个侍兵五花大绑,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什么办,忽见脚下水镜波澜不平、涟漪乱舞,抬头一看,只见金胜昔惊愕地站起。
水镜地面开始急剧地颤抖。
衣何野笑道:“乖。做得不错。”
衣何野一脚踹碎水镜,水浆四溅,众人坠入第三重梦境。
四人聚首于云市。
仙界有俗语:“云市之上,听雪不语。”
“云市”,为仙界最大集市,浮空百里,雪落不化,传言每一片雪花中都藏着修士们的微愿。这里是仙门弟子、散修、妖族商贩、凡人仰慕者共处的场所,最“平等”、最“中立”的场域。
“嗨哟,这不是堂官大人吗,”衣何野略带戏谑地调侃道,“多谢大人高抬贵手,不然小的这会儿下大牢了。”
孟春十二简直无地自容:“衣兄,实在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原笙乔也呵呵笑道:“孟十二,刚刚确实很威风嘛。”
“阿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总之,最后一重梦境我们总算聚集在一起了。”衣何野望向金胜昔,“怎么啦,还懵呢?”
“不,”金胜昔从神思中出来,“我只是觉得……不想看到师兄总是离开。”
衣何野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无话可答,于是摸了摸他的脑袋。
市中熙熙攘攘,市民温和、雪景如画。
四人在云市游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可疑,这里甚至比现实中的云市更加静美。
于是他们从一开始的全身戒备、鬼鬼祟祟到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没找到什么线索,反而从小商贩们手里买了一堆糖饼、仙果、纸灯笼、精致的小匕首,衣何野道:“这不对吧,我们这是来度假的吧?”
金胜昔抱着一堆东西:“师兄,不是你说这些东西可能是跟线索有关的吗?”
衣何野道:“……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打听打听,再出发怎么样?”
几人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在梦境里歇息,立马同意了衣何野的提议。
他们围坐在一处云市边缘的名叫“落雪”的茶铺中。
落雪茶铺内雪白轻纱、暖茶盈盏,几位客人围坐,不时传来几声低谈,气氛温和而克制。四周云雾缭绕,雪落无声,落在屋檐不化。茶香氤氲,外面下着安静的雪,一切都恰到好处。
“四位客官请入座,今日最后一壶‘忘嗔茶’就等你们了。”
几人自打落了座就在观察周围有无不妥、有无可疑,然而一派岁月静好,连猫都在打瞌睡。茶铺中零零散散几个客人,个个安静闲适,或品茗,或看书,或闲聊,说的多是诸如:
“昨日看中好几只小灵宠,可惜灵通不够,买不了。明天开始一定努力修炼……”
“听说玄风派新收了个小师弟,长得可俊俏啦。”
“希望他不要加入风系男团……”
“忘嗔茶,这个名字挺好。”衣何野悠闲地啜茶。
几人一边喝茶一边你看我我看你,原笙乔悄声道:“这也太平和了吧?真的会有考验吗?该不会是越美好越危险那种吧?”
孟春十二低声道:“现在还是白天呢,也许到了晚上就会该有破绽了。这是最后一重梦境,我们得有耐心。”
衣何野也装模做样地加入嘀咕道:“等着吧,说不定再喝一盏茶就该咳血幻觉大爆发了。”
当然了,他们每个都喝了好几盏,还吃了茶点,原笙乔对此赞不绝口。
眼见日落黄昏,几人觉得休整够了,便起身告辞。
由于知道是在梦境,谁也没考虑过付账的事情,衣何野、原笙乔、孟春十二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金胜昔召出灵通系统,抓了一把灵通币放在柜台上。
几人一边讨论着等会儿去哪边探查一边跨出门槛,掌柜的却叫住了他们:“几位客人请留步。”
金胜昔问道:“可是钱不够?我再付给您。”
那掌柜的笑笑:“不是不够,是我还没有找你零钱。”
金胜昔折回几步,接过掌柜放在手心里的几枚钱币,简单道了个谢,便也跨出门槛走了。
待到金胜昔出了门,才仔细地注意起那几枚钱币来——他本以为老板给的是寻常钱财,便没有在意,谁知他看到四枚钱币的正负两面分别镌刻着“嗔”“命”二字,花纹古拙,隐约发出红色的灵光。
这不正是……?
衣何野见金胜昔这次又盯着手心愣神,凑过去笑嘻嘻道:“什么好东西,小昔儿盯得这么认真?”
等他瞧清了金胜昔手里的东西后,却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猛然回头望向落雪茶铺,雪花这时却下得格外地大,迷离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从梦中醒来时,天已蒙蒙亮,骤雨初请,浮梦离宫上空的月影仍未散去,轻烟袅袅,满室莲香。
众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莫思尔翘着腿,靠在门口的小榻上打牌。
他对面那只貔貅优雅地打出一张白板,然后低声叫了一声,示意自己胡了。
那只饕餮小兽球则头顶茶具在一旁殷勤待命。
金胜昔连忙低头查看,手心里果然攥着四枚嗔梦币。
原笙乔惊奇道:“这么说,那个落雪茶铺的掌柜就是浮梦离宫的梦主了?”
衣何野道:“是这样没错了。”
原笙乔又追问道:“那你们谁看清他长什么样儿了吗?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孟春十二道:“听说梦里的人脸都是记不住的。”
金胜昔道:“许是那位前辈并不想让我们看到吧。”
“总之,这位梦主给我们行了许多便利,不然我们不会这么顺利地拿到嗔梦币。”衣何野一边从金胜昔手心里拣起钱币递到原笙乔和孟春十二手里,一边总结道。
这时,莫思尔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麻将,笑道:“醒啦?恭喜各位打通嗔梦三境,听说能通关的修士近一百年里也没有几位。”
莫思尔伸了个懒腰:“当然啦,我觉得我的功劳也不小,毕竟你们在里面忙活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忙着给你们点静养香,安神调息……”
他还没说完,貔貅已经用尾巴轻轻敲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太居功自傲。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分别在即。
莫思尔难得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说出的话语却不怎么中听:“吃我的喝我的,办完事了一个个就急哄哄地要走人,我没有乐子,可要无聊一阵子了。”
衣何野:“喂。针对性不用那么强吧。”
孟春十二道:“我们刚好是反方向。遗憾,不能同路了。”
原笙乔道:“衣何野,金胜昔,我们五行钱庄见!”
话虽如此,可究竟能不能再见,谁也不知道。
衣何野道:“五行钱庄见!”
就在万象楼门口,原笙乔和孟春十二拱手道:“祝君武运方昌!”衣何野与金胜昔亦回礼道:“武运方昌!”于是,他们各自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