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湉抬起头的刹那,便已经认出了他是谁。她只觉脑中有根弦刹那间绷紧,贝齿忍不住咬紧了下唇,唇间传来的痛意让她分外清醒。
这不是幻觉,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此刻就好生生地站在她跟前,更气人的是,她竟拿他毫无办法。
葛术皱眉看着一言不发的楚湉,紧跟着质问道:“你们为何鬼鬼祟祟地藏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显然,两人的行踪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枉费楚湉还自以为没被发现,其实早已有人把她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楚湉知晓此时自己势单力薄,若真是与这伙人硬碰硬,吃亏的一定是她们。她努力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恨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他们既然这么问她,现在应当是并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赶紧从宋知明的眼皮子底下离开,救父亲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她不能因为逞一时意气而去以卵击石。
于是她敛下眼底的情绪,抬起头来:“大人说的话,我怎么听不太懂?这么宽的道上,何来藏字的说法?”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东厂的人既觉得她们形迹可疑,总得拿出证据来。
这是葛术第二次见楚湉,却也不免让他对眼前的女子刮目相看。旁人见到东厂的人谁不是被吓破了胆,何况是一个弱女子站在提督面前,竟也有这样的胆量,非但丝毫没有乱了阵脚,反而是有理有据。
但葛术岂会就这么轻易罢休,方才他分明听到这边有声音,虽未听清说了什么,总归是不好的话,不然这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这件事可大可小,毕竟就凭眼前两个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呢?眼下就看,提督大人要不要追究了。
然而宋知明却未直接回答楚湉的问题,反倒是对比起葛术的正颜厉色,他好像并没有打算追究下去。
“让她们走吧。”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配上他那副容貌,很容易让人错认为他是一名翩翩君子,但楚湉曾见过他眼也不眨杀人的场景,自然不会被蒙骗。
她深知,宋知明这副好皮囊之下,实则是恶鬼的灵魂。
楚湉福了福身子,转身拉着冬至离开。她步履匆匆,很快只留下个背影。
“宋大人,”老管家本将人引至偏厅等候,此时已经禀告了谢尚书回来,回头人却突然不见了,等他找出来才发现踪影,“我家大人请您过去,您随我走吧。”
……
宋知明被引着到了谢府的正厅,谢致坐于雕花木椅中央,宋知明到的时候,他正在品着茶香。
见到宋知明,谢尚忙放下杯子站起来。
“提督今日大驾光临,真是寒舍之幸。刚好老夫新得了些好茶,提督不如一起过来品鉴一下这茶到底如何?”
宋知明接过旁边侍女递上的建盏,一眼便认出这是去年皇帝赏赐的贡品。
他微微闻了闻,薄唇轻抿:“确是不错。”
虽然嘴上说着不错,宋知明却没有亲自尝尝的意思,“谢尚书请我过来,应当不是单单为了请我喝茶吧,有事便直说吧。”
官场上打交道,谁不是维系着表面的客套礼仪,但宋知明此人,向来都懒得应付,他今日过来都在谢致的意料之外。
谢致被人奉承惯了,宋知明如此直白的反应让他一张老脸险些下不来台,但他还是淡然地笑笑:“宋提督不愧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当真是明察秋毫。”
“陛下此次闭关已有几日,不知提督可知道陛下何时归朝?还有,朝中关于立储之事……”
“谢大人,”宋知明打断他的话,“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陛下的心意,岂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谢大人大可不必大费周章从我这里打探这些,就算我这儿知道什么,断然、”他状若无意的瞥了谢尚一眼,余下的话仿佛尽在不言之中。
谢致这样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何曾被人这么回怼过,宋知明显然是耐心耗尽,装都不想再装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宋知明如此不给他面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谢致平日里的威风让他的脾气想要发作,却在宋知明面前,也只能强忍下来,他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努力挤出一点笑:“是我失言了,提督见谅。”
宋知明如今正得陛下宠信,就连陛下闭关期间也只召见了他。若不是如此,谢致断然咽不下这口气。
“谢大人还有别的要说的吗?”宋知明手搭在桌案之上,屈起手指边把弄着建盏,边气定神闲说道。
谢致咬着牙,他还能再说什么?宋知明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他难道还指望从这人嘴里打探出什么来吗?
宋知明等了半刻,终于慢悠悠起身,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笑意:“楚大人不是谢大人的姻亲吗,怎么他入狱之后,谢大人竟像个没事人一般。”
“这……”谢致短暂沉默了一瞬,随后答道,“宋大人莫听别人乱嚼舌根,我与楚大人不过是同僚之情,若是他犯错,自然有陛下判明,我,自然是遵循朝廷的意思。”
宋知明的目光淡淡从谢致脸上扫过,不予置否地点点头。他不欲再待下去,抬步欲走。
他还未到门口,早有谢府的下人掀开了门帘,屋内的暖意同外头的冷风撞了个满怀,刹那间,寒气便遍布了宋知明一身。
谢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吩咐道:“管家,送送宋大人出去。”
宋知明并未回头,只略微摆了摆手:“不必了,这路我识得。”
葛术见人出来,忙将大氅披到了宋知明身上。
“大人,查明白了,谢家三公子那日带着的女眷的身份。”
宋知明侧头,眼眸瞟了葛术一眼。
葛术察觉到他的目光,身子猛地一挺,提督并未吩咐他做这事,他这样是不是有些僭越了,但他不知为何却觉得,提督应该是愿意继续听下去的。
果不其然,宋知明并未阻止。
于是葛术才继续道:“并非是谢家的人,是楚御史的两个女儿。”
说罢,葛术偷偷抬眼看宋知明的反应。
宋知明听闻此言,微微抬眸,眼眸中是惯有的波澜不惊,和平日里别无二致,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地回道:“嗯,东厂最近这么闲吗,有这心思,不如多替我审几个嫌犯。”
葛术忙低下头来,低声应了“是”。
也是,提督这样不近风月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感兴趣呢?他真是不知死活敢说这些。
……
风里夹杂着些许湿润的气息,比起前几日,上京城里骤然像是降了温,楚湉回家的路上经过护城河时,河面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冰。
“这两日或有一场大雪将至,父亲往年冬日常咳嗽,也不知父亲在狱中能不能吃饱穿暖?”楚湉望着街上热闹的人群,心中愈发凄凉。
所有人都不愿意帮她,她还能去找谁相助呢?若是能见父亲一面就好了,父亲肯定能为她指明方向,而不是让她现在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对!她应该设法去见见父亲!
楚湉眼中一亮,即使退一万步,并不能救父亲出来,若是能想法子送点衣服和药进去也是好的。
可是固若金汤、守卫森严的大理寺,她又该如何进去呢?
这想法刚冒头便被楚湉怀疑,但她又不得不觉得有些庆幸,幸而父亲是在大理寺,而不是在宋知明手下的东厂,若真是进了东厂,那才是毫无办法。
上京城里谁不知道,进了东厂的人有几个能够全乎地出来的?
楚湉不再寄希望于任何人,她竟然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开始思索着怎么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救父亲。
“杀年猪嘞,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又美味!”
街头的肉铺里,有屠夫正卖力地吆喝着,只见身材魁梧的汉子拿起一块硕大的猪肉摔在案板上:“热腾腾现杀的猪,膘肥体壮哟……”
周围很快围了一圈人,冬至前一刻刚被楚湉叫去为母亲排糕点去了,眼下她独自一人等在路旁。
争抢着买肉的人群熙熙攘攘,十分嘈杂。
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楚湉忍不住蹙眉,这股味道忍不住让她想起那日目睹东厂杀人的场景。
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处似有暖流上涌。尽管她极力忍耐着,可那股恶心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终于,楚湉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转身快步走到一旁的墙角处,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那痛苦的模样,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豆大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滚落,沾湿了额前的几缕发丝。
发出的动静惊起旁边树枝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逃窜走了。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地枯萎的落叶。
这厢宋知明意兴阑珊地从尚书府刚出来,他挥手让手下的人别跟着,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
冬日的街景总是萧瑟,但人不算少。
有些人认出了他,大气都不敢出,匆匆便没了人影。略微胆大一点的,也纷纷避让。
宋知明毫不在意,继续向前。
有风吹过,落叶打着旋儿缓缓飞起来,那些枯黄干瘪的叶子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随风摇曳,瞧着却毫无生气。
忽地他目光越过众人,定格在一处。
雪白的氅,纯洁无暇。
倒是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