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皇帝北巡。
城北旌旗绵延数里,鸣钟击磬,礼乐悠扬。
朱昱修乘坐的金辂由六匹白马牵拉,四面垂挂如意滴珠板,车涂红漆,画十二祥兽。
金辂之后是太后的玉辇,左右悬挂紫色花纹帷幔,前后铺满新鲜玉簪花,车顶装饰也是奢丽,竟栖息着一只纯金打造的环抱羽翼的六尾凰鸟。
随行的宫人、侍卫、仪仗不计其数,如一条长河在官道上缓缓前进。
太平门外,文武官员夹道相送。
林佩领旨镇守京师,与方时镜、杜溪亭、尧恩、温迎同在送行队伍之中。
方时镜对如此铺张的场面很看不惯,全程冷着脸。
杜溪亭笑说:“这笔钱又没让礼部出,方尚书想开些。”
方时镜道:“大内库房的钱难道就是大风刮来的吗,还不是从不知名处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唉,我看陆洗净做表面功夫,真是谄媚至极。”
林佩没说什么。
他与宫里的接触比别的官员更频繁,所以他知道董嫣的性子。
常言道人年少而不可得之物必将成其终生之牢笼,董嫣就是这样,入宫十几二十年逆来顺受隐忍不发,如今终于赢下了江山,势必是要找机会发泄一番的。
倒是昨夜廉纤送信来,说陆洗临行前去青霖看了他多年前题的词,他有些意外。
自从进了中书省,他渐渐收笔,虽仍会参加殿阁大学士组办的各类文社,但只点评时髦,抬举人才,不再留下除公文以外的任何笔墨。
青霖的那一首《渔家傲》是他唯一一首尚还在民间流传的词作。
因词中有句“一点灵犀相望好”,所以常被当世之人解作情诗,又因为他洁身自好,从来没有和哪位女子传过绯闻,于是大部分人都认为“灵犀”之所指便是纾禾公主。
“温迎,我问你一事。”林佩道,“为何陆相会知道我在青霖题的词?”
“回大人。”温迎憋了一会儿,坦白道,“宋轶问我,我告诉他的。”
皇帝车仗渐行渐远。
钟山脚下尘土弥漫,远望如一条黄金飘带。
林佩等到日月大纛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直起身,拍了拍襟口。
温迎道:“对不起大人,我口风不严。”
林佩和气道:“不怪你,该知道的他早晚会知道。”
*
天子车驾从金陵出发,经鱼米之乡,来到齐鲁之地。
陆洗一路陪朱昱修作乐。
朱昱修闷了想看小说,喊陆洗去找。
陆洗笑道:“陛下,你摸摸坐垫底下。”
朱昱修咦了一声,果真摸出一本《醒世姻缘传》,是陆洗前几日从当地集市书摊上淘来的。
书中有一段叙述孙姬款待旧相好设宴,写桌上有一碟风干栗黄,一碗炒熟白果。
朱昱修从未尝过民间小吃,很好奇,喊陆洗去找。
陆洗笑道:“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帘幔向两边打开,朱昱修揉了揉眼睛,只见太监端着的正是糖炒栗子和盐烤白果。
陆洗卷起袖子,趁热剥了两三粒,递到御前。
朱昱修咯吱咯吱笑起来:“像狸花。”
陆洗对镜一照,原来是脸上有几片栗壳。
他索性也不擦,举起双手,比出抓人的动作,嗷呜叫了几声。
朱昱修拍着扶手,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哈。”
董嫣听见动静,让人把陆洗叫到自己跟前,询问中秋佳节应当如何过。
陆洗道:“太后勿忧,济南府已经在泺泉安排迎秋宴。”
董嫣静了一会儿,问道:“济南府有烟花没有?”
陆洗也静了一会儿,回道:“臣命人加急筹备。”
董嫣小声道:“这些花销不好让济南府出,可是大内又没什么钱了,右相还有法子吗?”
二人隔着帘子,外面光线亮,里面暗。
陆洗不作声地咬了咬牙。
董嫣道:“若是有难处,不必勉强。”
陆洗看着帘子里的漆黑,回道:“臣的一切都是太后给的,没有什么能难住臣。”
董嫣轻声一笑:“不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陆洗道:“臣不敢忘,立刻去办。”
一支玉簪花从窗中伸出。
“在金陵总觉得憋闷,到了北方方觉神清气爽。”董嫣道,“右相的安排正合我心意。”
陆洗领了赏。
阮祎路过,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陆洗苦着脸道:“阮公公啊,得亏你问,这苦水我还真是只能和你倒。”
阮祎道:“怎么了?”
陆洗拔下花,算起账。
去年飞蓟堂通过志朴香堂给宫里交了三十万两,今年交了二十万两,还没有算新帝贺礼、太后寿礼、元宵乐宴、清明造湖景供皇室春游等资费,再就是前几年宫里让大湖织染局多交的千匹三色锦,说是日后减免,最终还是没了影儿。
“若不是运气好,我还算有一些盈余,怕倾家荡产也供养不起。”陆洗道,“刚喘一口气,又得掏钱办中秋晚宴,还要放烟花。”
“陆相说这些,是嫌司礼监拿多了。”阮祎置之一笑,“可你若真有困难,上回还能拿出一万两给青霖园主做人情?”
“我知道,多谢你把弹劾我的奏本留中。”陆洗唉道,“但那件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青霖是京城消息海,我又不像林相动不动就和谁是世交,除了拿钱开路,我没别的法子。”
阮祎道:“好好好,待这趟回去,咱家择机提醒太后,你忍一忍啊。”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董嫣在济南行在大宴群臣。
华灯初上,笙歌鼎沸中舞袖翩翩。
泺泉之畔火树银花,宾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尽显一派繁华盛景。
陆洗假吃了几口,结束应酬,抽身回馆驿议事。
他是没有心思看歌舞的。
北方局势风云际会,能否与蒙古各国达成短期的和平协议,能否用通商之利稳住局面,能否退去骚扰边境的军队,就看这次朝贺的成败。
陆洗到的时候,屋中已有四人,分别是宋轶、董颢、于染和飞蓟三分堂堂主飞逸。
飞逸身披黑纱,脸戴面具,手指间转着一枚麒麟镖。
董颢穿着一袭旧服,补子颜色发白,襟口泛黄,呈现出一种与身份不相称的过分的俭朴。他是太后董嫣的族兄,连陆洗私下见他都得谢当年的提拔之恩。
陆洗拱手行礼:“恩公。”
董颢道:“虚礼就不要讲了,讲讲事情进展如何,年初你要通哈密、广宁两条路,工部尽全力督造,不仅没延误而且还提前完成,现在总得听你说一个所以然。”
陆洗笑道:“宋轶。”
宋轶铺开一张地图。
于染轻咳,起身递出一本册簿:“陆相要的都在里面,下官告辞。”
一记飞镖把门栓钉住。
于染抬头:“?!”
飞逸拦下人,歪头笑道:“于尚书,从见到我的一刻起,这艘贼船你就下不去了。”
于染捋着胡须,缓缓坐下。
陆洗在这张地图上画的既不是行军路线,也不是通商路线,而是一个个代表当地关键人物的标记,标记间牵连着丝丝红线,代表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蒙古各国雄踞北方草原,实力最强的主要有西边的瓦剌,中部的鞑靼、东边的兀良哈三国。
陆洗先从拿定兀良哈说起。
兀良哈虽然历来与鞑靼通婚,但这一任首领阿札性格软弱无主见,凡事都向国师塔宾请教。
塔宾其人虽对外强势,却有一个隐蔽的软处,那就是他极其宠爱身边如花似玉的小妾宝音。
宝音是汉人,家中父母兄弟姐妹都还在辽北未迁,这一信息被飞蓟堂打听到之后,立刻就把这家人“守护”了起来,并通过他们给宝音送去许多稀世珠宝。
宝音得到好处,心中五味杂陈,自是喜爱珠宝,却又隐隐为家人安危担心。在飞蓟堂的利诱威逼之下,她最终选择听从,如其所愿对塔宾吹起了枕头风。
塔宾想哄爱妾开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贪财,早就看不惯隔壁鞑靼截断与阜国通商的独石官道,正思量,不想阜国新上任的右丞相陆洗如此慷慨,不仅如约开放辽北海关,还专门为两国重修广宁古道,足见互市诚意,于是他转变态度,力劝阿扎亲汉。
“这是塔宾大人亲笔书信。”陆洗把一道木牒放在桌上,“他将派长子托托前来朝贺,先前咨询于尚书正为此事,纯种马匹价格不菲,税率定多少得听户部的建议才是。”
于染笑了笑,再次递上文簿,道:“我这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广宁共开市三处,若与兀良哈谈拢,每年关税可添八十万两,其中马匹税按三十抽一。”
陆洗收入怀中:“听到了没,于尚书要打马吊。”
于染道:“啊?”
飞逸道:“听到了。”
于染道:“不不不,这和马吊牌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既然开市,务使客商有利,夷价无亏。”
这里还在扑腾,那里刀俎已落。
宋轶接着给于染举了一个例子,譬如马匹可以分为上上、上、中、下、驹五等,若在给马分等级的时候动手脚,则很难被查出,行话叫“牵马钱”。
“互市是对兀良哈的笼络和安抚,也是互利互惠,国库拿大头不必多说,但在座的各位也都付出了心血,不能饿肚子。”陆洗摸着手上那颗鸽蛋大小的翡翠,做主道,“牵马的钱,塔宾那里回三成,工部二成,户部二成,地方兄弟们二成,陆某人拿剩下的就当跑腿。”
董颢点了点头。
于染的脸涨得通红。
宋轶笑道:“于尚书,你在户部十年,别装了。”
于染摆摆手:“不是装,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似陆相这样的手笔,于某人也算是相见恨晚,倘若之前朝廷有一半的胆魄,国库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亏空。”
陆洗请几人安坐,接着讲与瓦剌的交涉过程。
[猫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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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平北朝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