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洗中又一次换上干净的水。
底部青釉色的开片花纹清晰可见。
“这事其实没有什么技巧,做多了就熟练了。”林佩拿起西南土司的上贡清单,翻阅一遍,迅速拟出两三行批复,“实在要说有技巧,那就是找不同。”
六百六十六件贡品,数量名目虽然复杂,但和前三年的上贡清单一做对比,就只剩下寥寥几处变化。这几处变化所反应的信息往往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
林佩以此示范,今年的与去年比,地方的与同级比,如此既可做到统筹高效,又不遗漏细节。
“只是这一切有一个前提,就是已经看过足够多。”林佩合上清单,“多到不再需要翻旧账,心中自有黄簿。”
陆洗接过笔,感慨道:“如果之前的先生能教我就好了。”
林佩笑道:“教书先生哪会教这些。”
陆洗低下头,用手轻轻扒开毫毛,冲洗根处的墨汁。
林佩一醒,忽才想起身旁这人不是书吏,而是理应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右丞相。
怨只怨这位右丞相太会察言观色,刚要换水水就端来了,刚要蘸墨墨就磨好了,甚至连他手心发汗的细节都照料着,总能恰到好处地递上丝帕供他擦拭。
墨在水中荡开。
陆洗一直洗到笔尖流出清水,才将笔头捋直,平放到宣纸上吸干。
“我用的是官署统一发的耗材,不像你的笔筒里随便抽一支都是玉管。”林佩拿起那支笔,直接挂到架上,“用坏了咱们就换一支,不必纠结。”
陆洗抬起头,眼中些许疑惑:“读书人难道不应爱惜文房吗?”
林佩闻言一笑,却被问住了。
陆洗凝视片刻,也跟着笑一笑,旋即目光垂落低处,手攥得很紧。
林佩解释道:“读书人是应爱惜文房,但可能我入仕已久,觉得笔墨纸砚本身是拿来用的,物尽其用,不错用,就算得上是爱惜。”
陆洗道:“可惜这世间有太多附庸风雅本末倒置的人。”
林佩听出一丝情绪,拉住陆洗的衣袖:“怎么了?”
陆洗道:“入京之前即知你是吴老丞相最得意的门生,朗如日月,行若松风,我便也花了很多钱,不光是置办书房里的摆设,还请人教我写字,教我礼仪,教我谈风月。”
隔着丝料,林佩能感受到陆洗那条胳膊的肌肉紧绷。
“却没有一个人能教我什么叫物尽其用。”陆洗道,“见笑了。”
“好冤枉。”林佩道,“我何时笑过你?”
同样的话他对陆洗说过一次,即便以后被反复问起,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改口。
抛开政治上的立场,初次见面他就发现自己对陆洗有种特殊的宽容。
他觉得丽冠华服穿在陆洗的身上是好看的,是美的,是能吸引他目光的。
朝夕相处,多少已摸出彼此的性情,他何尝不知陆洗与人交往时看起来总是笑容满面,其实内心极其敏感,一个字、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引发不同的反应。
林佩顺着衣袖往下,抓住陆洗的手腕。
陆洗道:“你倒也不用同情我。”
林佩道:“白日见你手上有道疤,之前未曾注意,是无赦吗?”
“无赦鞭打的是忤逆犯上之人,你不装没看到,反而还细问。”陆洗一把甩开,嗤笑道,“我身上多的是疤痕,脱给你看好吗?”
挣脱之际,指尖扫过笔洗。
水泼洒而出,落得一地半清半浊。
林佩顿了顿,平静道:“是因为害怕,而不是瞧不起。”
陆洗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水滴从发梢滑落。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用‘闯’这个字形容你入京。”林佩伸出手,擦去溅落在陆洗双睫之间的水珠,轻声道,“不是因为瞧不起你,而是因为打心里害怕你这样的人。我是如此,用无赦鞭笞你的那人是如此,所有你眼中践踏羞辱过你的人,大抵都如此。”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空气湿闷。
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喘息。
陆洗咬一咬牙:“我又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要自己应得的东西。”
林佩道:“是啊,他们不知道你,但现在我知道你了。”
陆洗看着林佩清澈的眼眸,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这番交心的话像柔软丝绵包裹住无声滴血的创口。
*
七日后,中书省积压的本子清空,公文程序恢复往日畅如流水的局面。
林佩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小憩片刻,他起身去浇院子里的那几盆迎客松。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于染、贺之夏、董颢、鸿胪寺卿与礼部的两位侍郎一同来到。
“原来是林相回来了。”鸿胪寺卿笑道,“见林相身体康健,下官等都很高兴。”
董颢道:“连今日的松叶都比昨日青翠些呢。”
贺之夏道:“是啊。”
林佩握着手中的一瓢水,就地受众人的礼。
他不知前几日怎样光景,自他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各处官员如此整齐地找陆洗议事。
水浇入盆中,浸润土壤。
林佩见大家还是站着,心中如明镜,忙侧过身,笑一笑道:“右相在里面,诸位自便,我这儿还没浇透,就不给你们引见了。”
几人一团和气地走过。
“于尚书。”林佩道,“留步。”
于染站下,笑容略显局促,不停地揉搓着手背。
林佩转身走向水缸,问道:“怀生的名字改回来了吗?”
于染道:“是,叫郑清歌,看国子监那边……”
林佩舀着水回来,道:“国子监今年招生已经结束。”
于染道:“唉,那,可惜了。”
林佩道:“若是等得起,就明年再上。”
于染一听此言,眼中亮起光:“真的?”
林佩只作寻常道:“其实你不必纠结,过去我给他安排名额,是因为他本应能上但受累于身世,现在我不做刻意安排,是因为按规则他自然能上,与旁的都无关。”
于染听了,躬身作揖:“林相心胸似海,下官惭愧。”
水已浇透,一滴一滴从盆底落下。
*
礼部的两位侍郎后来把右侧屋议事经过写成密信交到了温迎手中。
温迎报给林佩听。
——“圣驾八月初三从京城出发,途经济南行在,预计八月下旬抵达平北府。钦天监请良辰吉日,定于九月十五举行朝贺大典。”
——“随行官员,包括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和鸿胪寺卿,合计三百余人。”
——“瓦剌使团一百八十人,兀良哈使团二百人……使团入住东直门馆驿,贡礼暂置营州仓库,十月前转运各地。”
从林佩的视角看,诸多事项除了皇帝与太后的用度过于奢靡以外,其它还算是有序,以陆洗从地方到中枢不满一年的资历,能组织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只有一件事暂时还被搁置着,那就是调兵之权。
按照年初既定的方案,本次负责保卫圣驾的是中军、后军都督府的军队。
陆洗想请职方司出调兵令,但被贺之夏婉言拒绝。
贺之夏言,五军都督府分制天下兵权乃是先帝定的规矩,前、中、后、左、右互为牵制,关系复杂,必须由清楚内情的人下调令,才能保持各方平衡,避免生乱。
林佩就是清楚内情的人。
前天,北方传回紧急军报,探得边境再次有鞑靼军队出没,目的不明。
林佩据此已经做好协调部署,令中军都督府增派五万兵力,合后军都督府共计七万兵马一同驻扎于平北府西郊军营,无特殊情况俱不外调。
除了五军都督府以外,京军之中还有直属皇帝的羽林九卫、金吾卫和单独编制的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但这些军队的将领资历颇老,对林佩尚且不全服气,以陆洗的声望更调不动。
陆洗想调兵的事也就此作罢。
门外飘来饭香。
午歇时间到。
温迎道:“大人你今日是和右相一起还是?”
林佩点了点头:“我去后廊,你和宋轶一起吃吧。”
随着左右二位丞相的势力渐渐达到平衡,文辉阁每日吃饭的格局也变得十分玄妙。
从前是林佩和大家一起吃大锅烧的饭,而陆洗在书房里吃府中送来的山珍海味,现在变成林佩和陆洗二人在后院玉兰轩吃,温迎则只好和自己同级的宋轶搭伙。
温迎一边夹菜,一边担心后廊生事。
他上回见左侧屋里残留的墨痕,怀疑林佩和陆洗动手打了一架,可又不好问。这回关于兵部调令二人再起分歧,他隐隐不安,总觉得又要发生些什么。
突然耳边刮过凉风。
温迎一个不小心,竟然让宋轶把藏在他官帽里的稻草给抽了出来。
——“宋轶,你做什么?”
宋轶在县衙做过捕快,身手敏捷,一下就跳到了栏杆后面。
温迎气喘吁吁,伸出一只手,颤道:“快还我,不是开玩笑,我妻会杀了我。”
宋轶笑了笑,把稻草抿在嘴里:“我家大人想打听一些关于你家大人的私事。”
温迎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问吧,能说的我就说。”
宋轶道:“林相与纾禾公主在被先帝指婚之前见过面吗?”
温迎皱眉,没反应过来。
宋轶想了想,接着道:“林相不愿迎娶公主是因为想要仕途,可是他至今未纳妾未育子嗣,会不会其实对公主还是有情的?
温迎反问:“陆相打听这种事是要做什么?”
宋轶道:“这你别管,我家大人路子野,一向是什么都爱打听。”
温迎道:“议论上司的家长里短,你要指望如此诋毁我,可就太小瞧我了。”
宋轶道:“哎呀,口说无凭的事,谈什么诋毁,就当聊天解闷儿。”
温迎见左右无人,握拳抵在唇上,轻轻一咳:“大人后来送别友人时题了一首《渔家傲·登高》,常被世人解作情诗,不如让陆相自己去青霖瞧瞧,总比我俩瞎猜要好。”
宋轶道:“多谢相告,改日请你去江月楼喝酒。”
温迎道:“不去不去,我还想多活两年。”
宋轶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迎伸手捂他的嘴:“你小点儿声。”
宋轶弯起眼睛,把稻草按原样插回温迎的乌纱帽里,物归原主。
*
——“外面什么动静?”
——“回大人,无事。”
陆洗和林佩吃过饭在廊下散步,听前堂喧哗遂多问了一句。
两个人都穿着绣仙鹤补子的圆领红袍,但站在一处气质截然不同。
林佩的这身红衬得他肤白如雪,有一种纯净古朴之美,站在长廊之中如清晨的一道霞光。
陆洗的骨相更有棱角,红衣穿在他身上像一团火焰,暗纹流光,如有海涛涌动鹤飞入云。
“知言,我这一去至少十月底才能回来。”陆洗道,“金陵就交给你了。”
林佩道:“你不说,我也在金陵好好地活着,一直风平浪静。”
陆洗笑了,快步走到前面,转身拦住路。
林佩停下脚步:“做甚?”
陆洗道:“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林佩看着面前这丰神俊朗的人,心跳得快起来,就怕他顺势向自己要兵。
转角处,那只三花猫儿蹲在栏杆上,勾卷尾巴,仰起头,时不时探出爪子挠一挠上方。
陆洗蹲下身,勾勾手掌:“妞儿。”
妞儿听到召唤立即就跳到主人的怀里,窝成胖乎乎的一大团,只把耳朵露在外面。
“喏。”陆洗把妞儿抱起来,“有劳你替我照看一阵子,对了,它喜欢吃鱼干,有条件的话每三天给它喂一次。”
林佩看了看陆洗:“就这件事吗?”
陆洗道:“是啊,你若是嫌麻烦,我找别家寄养。”
林佩道:“不麻烦。”
陆洗从这一句中觉察出什么,追问道:“你原本以为我要说什么?”
林佩伸手摸了摸猫儿的耳朵:“我以为你会向我借兵。”
猫耳朵飞快地一扫,扁下去了。
陆洗道:“我若是开口,你答应吗?”
林佩道:“不答应,此次你与北方各国谈什么我不管,我只管陛下的安危。”
陆洗道:“唉,这就是了,既知你不答应,我又何必开这个口呢?”
林佩道:“以往我不答应的事,问没问的,你哪一件不是做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陆洗唇角一扬,抬头看着林佩,眸中光华流转,“从现在起,陆余青不想再做任何一件惹你不高兴的事。”
林佩笑了声:“若不是看在妞儿的份上,我连你这趋承讨好的话术也要骂。”
陆洗道:“那它算是救过我两回了。”
林佩道:“哦?第一回是什么事?”
陆洗道:“那天热,那碗绿豆汤我都喝一半了,妞儿闻一闻突然咬我的手,我赶它走,它居然在我身上撒尿,没法儿我只能回去换衣服,却还没到家呢,就开始大口地吐血。”
猫儿两只耳朵又竖起来,一只黑一只黄,衬得额头中间的白毛像一团雪。
林佩神色微变。
原来陆洗说的是在川西被下毒的细节。
“如果我把那碗汤全喝下去,恐怕活不过三天。”陆洗用玉梳给猫儿梳毛,动作温柔轻缓,“但谁让我命硬呢,后来我抓住那厮,也请他喝汤,汤没下毒,可他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陆大人。”林佩想了想,扶住陆洗的肩膀,“肠胃可以调养,但你首先要克服心病。”
陆洗摇头道:“我没病。”
林佩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我给你开的药。”
纸上面写的是某种配方,食材几种,各需几两,如何处理,如何制作。
陆洗道:“看起来不像药,像菜谱。”
林佩道:“有眼力,其实就是三珍白玉糕的做法。”
陆洗顿了一下,道:“原来是你自己在家琢磨出来的,难怪我让宋轶找遍了京中酒楼,竟无一处可寻见。”
林佩既爱好创作菜谱,也曾看过许多偏门杂书,所以第一次见到陆洗进食困难的症状,便猜到是火凤苓之毒。
他选怀山药为皮,取其味甘温,补虚赢,除寒热邪气之特性,再加山楂、陈皮制成的果泥为馅,行健胃消食、行气散瘀、化浊降脂之功效,做成这道糕点。
绿萝藤蔓之间蝴蝶翩跹。
猫儿被梳得舒服了,打起瞌睡。
陆洗的眼眶却泛起红:“多谢。”
“我会照顾好妞儿,你放心。”林佩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只是这一路我毕竟不在陛下左右,事关邦交大计,事关北疆安宁,一切机变权宜就靠你了。”
[猫爪]看到有小天使给我投霸王票,非常感谢,嗯,但就是……我确实更的比较慢(想把内容写好),所以其实可以不用砸钱的哈,我的节奏稳如老狗,看到收藏 1和评论 1就是我码字最大的动力!么么哒!
妞儿在我心中的样子有点儿像小破站“是花花不是冬瓜”(不是广子),感兴趣可以去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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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