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赵洵的性格,今日这番话,他是不会主动提起的。
尤其是面对姜慈的时候。
他初见姜慈时,只觉得对方很是特别,和别人都不一样。那时候倒不是某种特殊的情感在作祟,而是他觉得姜慈有种不属于这里的气质,说是豁达也好,果敢也好,又或者是其他的……总之是他未曾在旁人身上见到过的某些“特别”的东西,令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起初只是在意,后来,姜慈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便都被赵洵看在眼里,这样时间久了,当初止步于“好奇”的在意之心,也渐渐变成了欣赏,变成了某种无法言明的挂怀。
等他意识到时,这种挂怀已然自行演变成另一种更深的情绪,他阻止不了。
赵洵戎马沙场多年,自认并非是感情用事的人,因此在感情上也总是稍慢一步,更不会表现在外。今日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方才在皇帝面前的坦白让他忽然想通了,又也许发现承认自己的感情似乎并非一件难事,所以,当他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
他能感受到姜慈对所有人都有一种疏离感,并非是冷漠,只是姜慈总习惯于将自己剥离出去,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不论是侯府或者是别的地方,于她而言,所有的地方只是一个歇脚处,没有归属感。所以,那时候赵洵总觉得,某一天,当姜慈回忆起自己的身世之后,应该是要走的,回到属于她自己的地方去。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也仅限于一段特殊的偶遇,和一同追查线索的这段时间。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心里这点事也不值得再拿出来说。毕竟,人总归是要分开,若执意提出来,也只是给姜慈平添烦恼罢了,何必呢,他觉得不值得,
但前提是,如果他的放手,能让姜慈好好活着,那是值得的。
“但如果你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那我为什么还要放你离开?”
赵洵看着姜慈,平静的语气里却藏着汹涌的波涛,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姜慈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赵洵,又自知理亏,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却不知道触及了赵洵哪一根神经,他目光微动,忽然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那点距离立刻消失不见。赵洵下意识抬手,想拉住姜慈不让她离开,但他手在半空中一顿,最终没碰姜慈一丝一毫。
然后良久,赵洵都没说话,只听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侯爷……”姜慈小心唤了他一声。
赵洵闻言,肩膀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他往后退开了一些,再开口时,又恢复了往常的语气,“抱歉,是我失态了。我们……回宴会去吧。”
他转身刚要走,下一刻却身影一顿,他猛然回头,看见姜慈拉着他衣袖的手,一瞬间的神情可以用错愕来形容。
“你……”赵洵犹豫道,“有话要跟我说吗?”
姜慈抬头看他,忽然道:“当初我执意要来京城时,侯爷似乎也问过我,为何一定要寻找真相,我说我想安稳地活着。”
赵洵一愣,点了点头,“嗯。”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周围危机四伏,现在想来,虽然是进过一次坟墓的人了,但我其实还是怕死的。”姜慈说着,看着赵洵笑了笑,“但大人说的也没错,我以前也曾以为我不怕死,但……”
赵洵等了半天,不见她继续说,于是低头问:“但是什么?”
“但后来遇到大人,还有常捕头、郭大人、云歌,又来到京城,我有时觉得这样活着也挺不错,就算我不能找到自己的身世,偶尔也能帮着大人查查案子,帮李叔浇浇花……”
姜慈掰着手指,把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细数给赵洵听,她慢慢说,赵洵就慢慢听。
不管她说到哪儿,说了什么,小侯爷都不打断她,认认真真听着,听到后来,他似乎才意识到姜慈这么说的意义,轻轻勾起了嘴角。
姜慈说完,望着赵洵,“我这么说,侯爷能明白吗?”
无需再去确认,赵洵也懂得姜慈话中含义。姜慈想说的是,在与众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早就已经成为她生的牵绊。
这让她怎么可能没有留念呢。
话说到此,赵洵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便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姜慈手上。
“本来我……算了,这个给你。”他想了想,大概没想好怎么说,只是把盒子颇为郑重地交到了姜慈手里。
“这是……”姜慈看着手心里躺着的盒子,又看了看赵洵。在对方的目光下,她好奇地打开来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一对做工精致的白玉耳坠。
这耳坠看上去很简单,但细看,便能看出这玉的温厚古朴,定然不是普通物件。
姜慈立刻把盒子盖上,要还给赵洵,“这太贵重了,我……”
赵洵抵着她手,没让她还回来,缓缓道:“前些日子,太后把这个给我,说这个耳坠,原本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姜慈一愣,心说这不是更贵重了吗!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诸多剧本桥段,心想这种传家宝是能这样拿出来就送吗?
姜慈脱口便道:“这、这种东西,侯爷怎么能随便送人,应当是留着给……”
赵洵看她,“留给谁?”
“给……”姜慈说着,看到赵洵看向她的神情,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总说赵小侯爷成日板着一张脸,在感情上颇为迟钝,而此时此刻,她姜慈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到了此时,她才反应过来,赵洵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赵洵也是第一回干这事儿,他本来是有点紧张的,现在看到姜慈呆住的一张脸,他忽然就不紧张了,还忍不住想笑。
于是他就边笑边说:“我不知道这个应当给谁,只是想给你,这样你能收下吗?”
“我……”
这种说法也太狡猾了。
姜慈正准备拒绝,谁知赵洵又说,“除了你,我也不会给别人。”
“…………”
好在夜色很暗,树影摇曳,姜慈自诩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的人,此时被小侯爷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胸口一跳,耳尖一热。
姜慈拿着那小盒子,退回去也不是,收下也不是,又觉得赵洵将话说到这份上了,按理说自己也得有些回应才对。
但这种事,姜慈之前从未想过,如今只感到措手不及,数次开口,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赵洵自然看出来了,忽然抬手过来,姜慈一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站着没动,一阵紧张之后,才发现赵洵是为她拂去头发上的一片落叶。
赵洵似乎心情很好,看着她笑,问:“你紧张什么?”
姜慈看他一眼,心说这能不紧张吗?换谁谁不紧张?
但她没说话,反倒是赵洵接着自言自语,“也对,我刚才其实也……很紧张。”
要不说凡事只要开了个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赵洵自从敞开心扉,现在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
姜慈目瞪口呆,可真想叫大家都来听听,大陈战场上的“活阎王”原来私下里也是会说这种话的。
赵洵接着道:“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
姜慈说:“什么?”
赵洵轻声道:“不用回应我什么,你什么都不必说,东西收下就行。”
说完这话,赵洵好像真的不再期待什么,他朝姜慈招招手,“走吧,这会儿再不去宴会,晚上可要饿肚子了。”
回到席间,姜慈也确实饿了,不过因为小侯爷这事儿这么一闹,对她的冲击还是不小的,连新鲜的烤肉也没那么香了。
其实要说这事儿吧,姜慈作为一个现代人,常年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种事情见得也不算少数,自己也不是没被人追求过。但她那段时间工作太忙,压根没这个心思,又或者是没那缘分,所以这么多年都一直单着,也都习惯了。本来这次到了这边的世界,姜慈更是一心扑在调查上,对赵洵此人虽然也很欣赏,不过从没往那方面想过。
所以赵洵又是从何时……
姜慈想着,忍不住在一旁打量小侯爷,总结了半天,觉得这一切得归咎于赵洵此人平常都没什么表情,实在是太难看透了,所以才能把心里那点事藏得滴水不漏的,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
至少让人有个心理准备啊?
姜慈想着想着,都没注意到赵洵看向了她。
“怎么不吃?不好吃,还是吃不惯?”
“嗯?不是……”姜慈眨了一下眼,收回视线,低头吃了一口肉。
赵洵便没说什么,在一旁默默喝酒。
此时宴席时间已经过半,篝火没有一开始那么亮了,夜里寒气更重,没一会儿,皇帝已经起身准备走了。
姜慈听见动静,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看见了皇帝的身影。也不知道傍晚时皇帝把赵洵叫过去到底说了什么,她还在纳闷,却见和洪从席间经过,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偶然,她看到和洪往这边看了一眼,看到她这个方向时,和洪的目光顿了顿。
姜慈不确定和洪是不是在看她,但她也没移开目光,视线坦然,倒是让和洪一愣。只见和洪垂眸笑笑,继而去迎皇帝从席间下来,中途他似乎凑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皇帝接着往这边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隔着很远,但却能让人感到无法忽略的威胁感觉,都是极有压迫感的视线,但是皇帝的目光和赵洵的完全不一样。
姜慈能感觉到,那种目光并不友好,而且大概率是冲着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