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秋天,雨下得格外频繁。淅淅沥沥的雨从九月下到十月,把城市浇得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雨的冷味,还有银杏叶腐烂的湿香,黏黏的,像化不开的愁绪。江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坐在二楼的教室里,窗外也有银杏树,只是比育英中学的小,树干细细的,叶子落得也晚,直到十月中旬,才开始泛黄,像被雨水泡得褪色的画。他的成绩依旧不好不坏,班里中游,不被老师关注,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以前总爱露出虎牙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现在只是偶尔扯扯嘴角,像秋天里勉强挂在枝头的银杏叶,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他总是会在课间站在走廊的栏杆旁,看着楼下的银杏树发呆。风把银杏叶吹得落在栏杆上,他会捡起来,像十三岁那年一样,摩挲着叶边,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眼睛像秋光一样的女孩。他一直没有忘记余憾,向以前的同学打听她的消息,每次聚会都会问“你们有谁知道余憾在哪吗”,得到的却都是摇头;他去老城区的巷子口等,站在那棵桂花树下,从下午等到天黑,直到巷子里的灯都亮了,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甚至写过几封信,寄到她以前的地址,却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印着“查无此人”,红色的印章像一块伤疤,贴在他的心上。
直到十月的一天,课间操时,班长把一封来自陌生城市的信递给他。信封是米白色的,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余憾的字,小小的,圆圆的,像她画的小雏菊,只是笔画比以前轻了很多,像是没有力气。江炽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捏着信封,指尖都在抖,信封被他捏得发皱,边缘都快被捏破了。他躲到楼梯间里,那里没有人,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像在为接下来的故事铺垫。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指甲都在抖,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和一张信纸,还有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子被压得很平整,像书签,边缘用透明胶带粘过,怕它碎掉。
照片上,余憾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却依旧笑着,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像以前一样温柔。她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雏菊,花瓣有点蔫,边缘泛着褐黄,却被她握得很紧,像是握住了最后的希望。信纸上的字迹很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的笔画还断了,像是写着写着就没了力气,墨水也晕开了一点,像是眼泪滴在了上面。
江炽:
见字如面。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雨,南方的雨和北方不一样,下起来黏黏的,像永远不会停,把天空都浇得灰蒙蒙的,像我现在的心情。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见你的那天,所以我想给你写封信,把我没说的话,都告诉你。
我很想你,想我们十三岁那年的银杏林——那棵最大的银杏树还在吗?叶子是不是还会落满肩头?我总想起那天你帮我找围巾,你指尖蹭过我耳朵时的温度,像阳光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想十五岁那年的桂花香,想你早上排队给我买的桂花糕,你总把糖霜多的那半给我,自己吃剩下的;想我塞给你的橘子糖,糖纸你还留着吗?我记得你说要攒满一罐子,现在攒够了吗?想你给我弹弹珠的样子,你捏着红弹珠的手,总是很稳;想我给你画的画——那些画我都带在身边,放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会看一眼,画上的银杏叶好像还在飘,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走,我们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一起考上高中,一起在课间站在栏杆旁看落叶?会不会一起吃桂花糕,一起堆雪人?雪人的眼睛用黑弹珠做,你说过的,我一直记得。可是没有如果,我的人生,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遗憾。我的名字是遗憾,我的离开是遗憾,现在,连我的生命,也要带着遗憾结束了。我有时候会恨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叫余憾,为什么不能叫圆满,这样是不是我们的故事,就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江炽,我知道你很恨我当初不告而别,可我真的没有办法。那天你站在我家门口,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你——你蹲在地上,像个孩子,手里攥着银杏叶,肩膀在抖,我知道你在哭,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我想冲出去抱你,想跟你说我不走了,可我不能,我怕我走了之后,你会一直等我,等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头发掉了很多,要戴帽子才能出门;脸也肿了,不像以前的样子;我想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衬衫、能和你一起在银杏树下弹弹珠的女孩,永远是那个眼睛里有秋光的余憾。
江炽,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没有遵守约定,没有陪你一起考高中,没有陪你一起堆雪人。江炽,我真的很爱你,从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第一眼看到你——你蹲在墙根弹弹珠,阳光落在你身上,像披了层金箔,我就爱上你了。我画的那些画里,两个小人永远挨得很近,因为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哪怕只是在画里。
江炽,愿你平安,愿你安,愿你以后的秋天,都没有遗憾。愿你能遇到一个像银杏叶一样温柔的女孩,她会陪你吃桂花糕,陪你堆雪人,陪你走过每个秋天,不会像我一样,把你一个人留在回忆里。
余憾
十月十五日
江炽看完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把字迹晕开,像秋天的雨晕开了银杏叶的痕迹。他手里攥着照片,照片上余憾的笑容那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像十三岁那年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散了一地,再也拼不回去。
他立刻请假,老师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只是把信塞给老师看,老师看完后,叹了口气,说“你去吧,注意安全”。他跑回家收拾东西,手里还攥着那封信和照片,指尖都在抖,连衣服都穿反了。他去火车站买了去往余憾所在城市的火车票,是最慢的绿皮火车,要坐十个小时,没有座票,他就买了站票,哪怕要站十个小时,他也要立刻见到她。火车上,他一夜未眠,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的秋雨——雨打在玻璃上,像眼泪在流,模糊了窗外的风景。他脑海里全是余憾的样子:十三岁的她,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睫毛上沾着阳光;十五岁的她,笑着塞给他橘子糖,耳朵红得像樱桃;照片上的她,苍白地握着雏菊,笑容里带着遗憾。
第二天早上,火车终于到站了。站台上飘着细雨,空气里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味。江炽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是家不大的医院,门口种着几棵桂花树,只是桂花已经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老人干枯的手。他冲进医院,抓住护士就问余憾的病房号,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吓了护士一跳。护士告诉他,余憾在重症监护室,昨晚又抢救了一次,情况很不好。
江炽跑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透过玻璃,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余憾。她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子上戴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像睡着了一样。她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很细,手腕上只剩下骨头,连以前戴围巾的痕迹都没有了。
江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趴在玻璃上,看着余憾,眼泪不停地掉下来,砸在玻璃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余憾,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我是江炽,我来陪你了。”他想进去,却被护士拦住了——重症监护室不能随便进,要穿无菌服,要消毒。他只能趴在玻璃上,一直看着她,像要把这两年没见的时光,都补回来,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护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是余憾的朋友吧?她昨天还在说,有个叫江炽的朋友,会来看她,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护士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江炽心上,“她昨天晚上又抢救了一次,医生说,可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江炽点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谢谢护士姐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弹珠——是十三岁那年,掉在余憾脚边的那颗,他一直带在身边,用布包着,怕磨坏了。他把弹珠放在玻璃上,对着余憾的方向:“余憾,你看,弹珠还在,我没丢。你还记得吗?你说要用它给雪人做眼睛,我们现在就去堆雪人,好不好?”
他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椅子上,一直守着。他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雨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余憾塞给他的橘子糖,甜丝丝的;想起十三岁那年,她帮他系在手腕上的围巾,暖烘烘的;想起他们在银杏树下的约定,说要永远在一起。这些回忆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疼却又舍不得忘,因为这是他和她,仅有的回忆了。
下午的时候,医生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江炽猛地站起来,冲进重症监护室。他跑到余憾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像秋天的银杏叶,轻轻一碰就会碎。他看着她紧闭的眼睛,眼泪掉在她的脸上,像她以前掉在他手背上的眼泪,烫烫的:“余憾,你醒醒,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要爱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还没陪我堆雪人,还没看我攒满一罐子糖纸,你不能走。”
可是余憾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永远地留在了这个秋天,留在了十七岁的雨季里,留在了他的回忆里。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笑着对他说“江炽,你看银杏叶落了”,再也不会把橘子糖塞进他嘴里,再也不会给他画银杏树下的小人。
江炽抱着余憾的身体,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在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余憾不告而别,他以为那是最大的遗憾;可现在他才知道,最大的遗憾,是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好好跟她说再见,是他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能来得及告诉她,是他没能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他想起她的名字——余憾,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带着遗憾走,注定了他们的故事,要以遗憾结尾。
“余憾,你连名字都是遗憾的。”江炽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苦,“可我不想遗憾,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
他在医院里待了三天,处理完余憾的后事。余憾的妈妈把一个盒子交给了他——里面是她的速写本,画满了银杏树下的小人,最后一页画着两个雪人,眼睛是黑弹珠,脖子上围着米白色的围巾;是那罐弹珠,红的蓝的绿的,还像以前一样亮,罐口的塑料布还在;是他送给她的银杏叶书签,一片都没少,每片都用透明胶带粘过,怕碎掉。余憾的妈妈说:“她每天都要看这些东西,说等病好了,就去找你,说你还在等她。”江炽抱着盒子,像抱着余憾的整个世界,眼泪掉在盒子上,砸得“咚咚”响。
离开医院的那天,雨停了,天空放晴了,阳光照在地上,像十三岁那年的秋光,暖烘烘的。可江炽的心里,却永远是阴雨连绵,再也不会放晴了。他觉得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疼,像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他带着余憾的骨灰,回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他把余憾的骨灰埋在了育英中学的银杏林里——就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那里有他们十三岁初遇的回忆,有他们一起坐过的痕迹,有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埋好骨灰后,江炽坐在银杏树下,手里拿着余憾给他的信和照片。秋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他的肩头,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轻轻的,带着点暖味。他忽然觉得,余憾好像就在他身边,像以前一样,笑着对他说:“江炽,你看,银杏叶又落了。”
江炽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银杏叶,眼泪又掉了下来:“余憾,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我们的秋天,记得我们的遗憾。我会陪你,永远陪你。”
那天晚上,江炽回到了家。他把余憾的信和照片放在床头,把那罐弹珠摆在桌子上,把速写本放在枕头底下,像余憾以前那样。然后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梦见了余憾,梦见他们回到了十三岁的秋天,银杏林里,阳光正好,余憾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银杏叶,笑着对他说:“江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江炽笑着点头:“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第二天早上,邻居发现江炽没有出门,平时这个时候,他会去买早点,今天却没动静。邻居敲门也没有人应,心里慌了,就报警了。警察打开门,发现江炽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余憾的照片,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像梦见了最美好的秋天,像和余憾永远在一起了。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江炽的字迹,有点歪,却很认真,墨水还没完全干,像刚写的一样:
余憾,我来陪你了。
愿我们在另一个时间,没有遗憾,只有秋天和彼此。
江炽
十月二十日
那年的秋天,银杏叶落满了整个城市,桂花香飘遍了每条小巷。育英中学的学生说,在银杏林里,总能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穿着蓝白校服,口袋里露出半颗红弹珠;一个穿着白衬衫,手里捏着片银杏叶。他们手牵着手,笑着,闹着,脚下踩着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悄悄话。有学生说,他们听到了,那悄悄话是“我们永远在一起”,是“再也没有遗憾了”。风把他们的笑声吹得很远,像秋天的铃铛,在时光里响着,响着,永远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