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碎金似的银杏叶,扑在育英中学斑驳的围墙上时,江炽正把最后一颗红弹珠对准墙根第三道砖缝——那道砖缝比别处深些,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是他昨天逃课躲在这里时发现的“秘密基地”。弹珠从指尖滚出,顺着墙根的细沙滑进去,发出清脆的“嗒”声,像秋天藏在风里的小铃铛,在寂静的墙角荡开浅浅的回音。他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草屑,是早上爬墙摘银杏果时蹭的;额前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露出半截晒得微棕的额头,上面还带着一点刚被树枝划到的淡红印子。
身后传来轻得像落叶擦过地面的脚步声,细簌簌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江炽回头,撞进一双浸着秋光的眼睛里——那双眼像刚被雨水洗过的银杏叶,清透里带着点暖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两片停在湖面的蝶翼。
余憾蹲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指尖捏着枚缺了角的银杏叶,叶边被她反复摩挲得发卷,连叶脉都泛出了软塌塌的光泽。另一只手在枯黄的草叶里翻找,指甲缝里沾了点泥土,白衬衫领口别着的校牌晃来晃去,金属牌面反射着阳光,“初一(3)班余憾”五个蓝黑钢笔字被晒得发烫,墨水边缘都晕开了一点。江炽认得她,是隔壁班那个总坐在窗边的女生——上课铃响时会偷偷把窗再推开一点,让风把银杏叶吹到课本上,然后用铅笔在叶边描一圈轮廓;回答问题时细声细气,像怕惊扰了什么,老师总要弯着腰凑到她跟前,说“余憾同学,再大声一点”,这时她的耳朵会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声音却更小了。
“掉什么了?”江炽踢着颗圆润的石子走过去,鞋尖碾过几片枯卷的叶子,发出“咔嚓”的脆响,在安静的墙角格外清晰,像打破了一层薄薄的晨雾。
余憾吓了一跳,手里的银杏叶“啪嗒”落在地上,叶背朝上,浅灰色的绒毛贴着地面,像只蜷缩的小蝴蝶。她抬头看他,长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银杏叶,连带着声音都在抖:“……妈妈织的围巾,米白色的,上面有小雏菊。”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棉花糖,尾音却带着点快要哭的鼻音,“早上还围在脖子上,跑操完就不见了,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她说着,鼻尖轻轻皱了一下,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像要落下来的露珠。
江炽皱了皱眉,没说话,弯腰帮她在草丛里扒拉。秋风把银杏叶吹得满地滚,有的贴在他校服裤腿上,沾着细碎的草籽;有的钻进他球鞋缝里,硌得他脚心发痒。他校服口袋没拉拉链,一颗红弹珠“骨碌碌”掉出来,滚过几片落叶,正好停在余憾脚边。她伸手捡起来,指尖蹭过弹珠上残留的体温——是江炽揣在口袋里捂热的温度,带着点少年人的暖意,弹珠表面的螺旋纹路硌着她的指尖,像小小的星星嵌在上面。“你的东西。”她把弹珠递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那触感像碰到了暖烘烘的阳光,她又飞快缩了回去,手指蜷了蜷,像怕被烫到。
“先找围巾。”江炽头也没抬,手指拨开长得老高的狗尾巴草,草籽沾了他满手,痒得他直想打喷嚏。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墙根的冬青丛里,露出一截米白色的毛线,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雏菊,针脚有点松,花瓣边缘还脱了根线头,被风吹得轻轻晃着,正是余憾要找的围巾。他伸手把围巾扯出来,拍掉上面的草屑和沾着的小虫子,又对着阳光抖了抖,确认没弄脏,才递过去,故意晃了晃围巾的流苏:“余憾?遗憾的憾?你爸妈给你取名的时候,就没觉得不吉利?”
余憾接过围巾,指尖紧紧攥着毛线,把脸埋进柔软的织物里——上面还留着妈妈身上的皂角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暖味,像被妈妈抱在怀里一样。她闷声闷气地答:“奶奶说,叫余憾,是想让我少点遗憾,把遗憾都留在名字里,以后就不会有了。”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到脸上,粘在嘴角,她没察觉,直到江炽伸手帮她摘头发上沾着的银杏叶,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耳廓——那触感像羽毛扫过,又像秋光落在皮肤上,轻轻的,却带着点烫人的温度。两人都僵了一下,江炽的指尖停在半空,像被施了魔法;余憾的耳朵瞬间红透,从耳尖蔓延到耳根,像熟透的樱桃,连脖子都泛起了淡粉。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树很粗,要两个江炽才能抱过来,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到此一游”,是往届学生留下的痕迹。江炽从书包里翻出个玻璃罐,罐口用橡皮筋扎着块透明塑料布,里面装着他攒了两年的弹珠,红的像刚摘的石榴籽,蓝的像雨后的天空,绿的像春天刚冒芽的草,在阳光下晃了晃,像打翻的彩虹落进罐子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这个红的最厉害,能弹三米远。”他倒出一颗红弹珠,指尖捏着给她看,弹珠在阳光下转了转,“上次跟二班的小子赌,我用它赢了他三颗蓝的,那小子气得脸都绿了。”余憾没说话,只是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绕在他手腕上——围巾有点长,她绕了两圈,在末端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结的中心还捏了捏,让它更圆一点。“这样弹珠就不会从口袋里掉出来了。”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腕上的皮肤,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江炽忽然觉得手腕发烫,那温度顺着血管往上爬,连带着心里也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风穿过树叶的缝隙,簌簌地响,把银杏叶吹得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江炽看着她认真系围巾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投下小小的阴影,像在眼睑下铺了层碎金;鼻尖圆圆的,被风吹得有点红,像沾了晨霜的小果子;嘴唇很薄,抿着的时候像片小小的银杏叶。他忽然觉得,以前觉得漫长又无聊的秋天,好像因为这几分钟,变得有意思起来。以前他总觉得秋天的风太凉,叶子落得太乱,可现在,连风里的银杏味都变得甜丝丝的。
后来他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每天放学,江炽都会等在三班教室门口,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余憾慢慢收拾书包——她总爱把课本按大小排好,语文书在最上面,数学书在中间,练习册放在最下面;铅笔盒放在书包侧兜,拉链拉得整整齐齐,连拉链头都对着同一个方向。两人踩着满地银杏叶回家,落叶在脚下“沙沙”响,像在跟他们说悄悄话。江炽给她讲巷口老张家的猫又抓了老鼠,说那只猫胖得像个球,却跑得飞快,上次追着一只蝴蝶跑,差点撞在电线杆上;余憾就给她念课本里的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江炽听不懂诗里的意思,却喜欢听她念诗的声音,软乎乎的,像风拂过银杏叶,轻轻的,却能落在心里。
周末时,他们在公园的秋千上待一下午。余憾坐在秋千上画画,膝盖上放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动,笔尖偶尔会顿一下,是在想怎么画银杏叶的脉络;江炽就在旁边的空地上弹弹珠,偶尔凑过去看她的画——画上总是有两棵挨得很近的银杏树,树干交缠在一起,树下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穿着蓝白校服,口袋里露出半颗红弹珠;一个穿着白衬衫,手里捏着片银杏叶,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指尖碰着指尖。
“你画的是我们吗?”江炽用指尖轻轻戳了戳画纸上穿蓝白校服的小人,生怕把纸戳破,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像要传到画里去。
余憾点头,笔尖在小人的衣服上涂了点黄色——那是银杏叶的颜色,她涂得很轻,怕盖过铅笔的线条:“等冬天来了,我们就堆雪人,画里的人也要戴围巾。”她顿了顿,又小声补了句,“戴你手腕上这条,我还要给雪人也画个小雏菊。”
江炽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小老虎,眼睛亮得像星星:“好啊,到时候我堆雪人,你负责画眼睛。我要堆个比你还高的雪人,眼睛用黑弹珠做,肯定亮,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那时的他们不知道,有些约定就像秋天的银杏叶,风一吹,就散了。就像他们手腕上的围巾会松,系了再紧也会被风吹得歪掉;罐子里的弹珠会丢,哪怕藏在最隐蔽的地方,也会不小心滚走;而秋天的风,总是比他们想的要急,急得来不及说再见,就把所有美好都吹成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