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驶入苏州境内时,已是初冬。
江南的冬天,没有北方那般凛冽的寒风,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湿冷。
苏絮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棉袍,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渐渐清晰的风景。
青瓦白墙的民居沿着河岸而建,河水清澈,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偶尔有乌篷船缓缓驶过,传来船夫悠扬的歌声。
这江南水乡的温婉秀丽,与京城的繁华肃穆截然不同,让苏絮那颗一直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终于逃离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囚笼,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是靖安侯藏在别院里的金丝雀,更没有人知道她是罪臣之女。
在这里,她可以重新开始,做一个普通人。
商船停靠在苏州码头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苏絮背着简单的行囊,随着人流下了船。
码头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河水的湿气和淡淡的桂花香,让她感到无比的清新。
按照事先打听好的地址,苏絮找到了位于苏州城南的一处小巷。
小巷幽深,两旁是低矮的民居,墙壁上爬满了青苔。
她沿着小巷一路往前走,终于在巷子的尽头找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
这便是她远房姨母的家。
她的姨母是母亲的远房表妹,早年嫁入苏州一户普通人家,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也安稳。
苏家遭难后,姨母曾偷偷派人给她送过一些银两,算是念及一丝亲情。
这次她逃离京城,之所以选择来苏州,便是因为姨母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苏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院门。
过了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你是谁?找哪位?”
“姨母,是我,苏絮。”苏絮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三年未见,姨母似乎苍老了许多。
老妇人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苏絮,眼中渐渐露出了惊讶和心疼:“絮儿?真的是你?快进来,快进来!”
姨母连忙将苏絮拉进院子里,关上院门,上下打量着她:“孩子,你怎么会来这里?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你父亲他……”
提到父亲,苏絮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姨母,一言难尽。
父亲还在狱中,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姨母叹了口气,拉着苏絮的手,走进了屋里。
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姨父早已过世,姨母独自一人生活。
“孩子,苦了你了。”姨母给苏絮倒了一杯热水,心疼地说道,“苏家遭了那样的变故,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你既然来了,就先安心住下来,有姨母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苏絮接过热水,心里暖暖的。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姨母的关爱,是她唯一的慰藉。
“谢谢姨母。”苏絮感激地说道,“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会找份活计,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姨母点了点头:“也好,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总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只是你要注意安全,苏州虽然太平,但也鱼龙混杂。”
接下来的几天,苏絮便在姨母家住了下来。
她换上了普通的布衣,挽起了长发,褪去了往日的温婉华贵,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江南女子。
她开始四处寻找活计。
她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刺绣,更是精湛。
可在这市井之中,这些技能却很难派上用场。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能找一些简单的活计。
一开始,她去了一家绣坊,想找一份刺绣的活计。
绣坊的老板娘看了她的绣品,赞不绝口,说她的手艺远超绣坊里的绣娘。
可当老板娘问起她的身份时,苏絮只能按照事先编造的说法,说自己是江南一位已故商人的孤女,父母双亡,前来苏州投奔亲戚。
老板娘虽有疑虑,但见她绣活极好,便留下了她,让她做一些精细的绣品,按件计钱。
苏絮满心欢喜,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份安稳的活计。
可没想到,刚做了三天,绣坊里的几个老绣娘便开始排挤她。
她们见老板娘器重苏絮,又嫉妒她的绣活比自己好,便处处刁难她,故意弄脏她的绣品,还在背后散布谣言,说她来历不明,品行不端。
苏絮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嫉妒作祟。
可她初来乍到,无权无势,根本没有能力与她们抗衡。
为了不惹麻烦,也为了不让姨母担心,她只能选择离开。
离开绣坊后,苏絮又接连找了几份活计,可不是因为身份可疑被拒,就是因为活计太过辛苦,根本无法长久。
那段时间,苏絮心里很是失落。
她没想到,做一个普通人,想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竟然如此艰难。
她躺在姨母家简陋的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迷茫。
难道她逃离了静安别院的囚笼,却又要陷入另一种困境吗?她想起了萧玦,想起了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
如果她还在静安别院,自然不必为生计发愁,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那样的日子,是用自由换来的,她绝不甘心。
苏絮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父亲还在狱中等待她的营救,哥哥还不知所踪,她必须坚强起来,好好活下去。
就在苏絮一筹莫展的时候,姨母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姨母的邻居是一位姓柳的老妇人,据说曾是宫里的绣娘,后来年老出宫,回到苏州,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庄,专门给一些富贵人家做定制的绣品。
柳老妇人最近身体不大好,想找一个手脚麻利,绣活精湛的徒弟,帮她打理绣庄的生意。
姨母已经帮苏絮打听好了,柳老妇人为人和善,而且从不追问别人的来历。
苏絮听了,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被柳老妇人收为徒弟,不仅能解决生计问题,还能学到更多精湛的刺绣技艺,或许将来还能凭借这门手艺,为父亲洗刷冤屈积攒力量。
第二天一早,苏絮便带着自己最满意的一件绣品,来到了柳老妇人的绣庄。
绣庄不大,位于苏州城中心的一条巷子里,门头挂着一块“柳记绣庄”的牌匾,古朴雅致。
苏絮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屋里摆放着几张绣架,上面挂着一些半成品的绣品,针法细腻,配色精巧,一看便知出自高手之手。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戴着老花镜,专注地刺绣着。
“请问,是柳老夫人吗?”苏絮轻声问道。
柳老妇人抬起头,打量着苏絮,眼神温和:“姑娘,你找我有事?”
“老夫人,我叫苏絮,听说您想找一个徒弟,我特地来试一试。”苏絮说着,将自己带来的绣品递了过去,“这是我绣的,恳请老夫人过目。”
柳老妇人接过绣品,仔细看了起来。
那是一幅兰草图,青碧色的兰草栩栩如生,叶片上的露珠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背景是淡淡的云雾,意境悠远。
柳老妇人越看越满意,眼神里渐渐露出了赞赏之色。
“姑娘,这绣品是你亲手绣的?”柳老妇人问道。
苏絮点了点头:“回老夫人,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好,好啊!”柳老妇人笑着点了点头,“你的针法很精湛,很有灵气,是个学刺绣的好苗子。
我这里确实需要一个帮手,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吧。”
苏絮闻言,心中大喜,连忙躬身行礼:“多谢老夫人收留!苏絮一定好好伺候您,用心学习刺绣技艺。”
柳老妇人满意地笑了:“好孩子,起来吧。
我这里规矩不多,只要你踏实肯干,用心刺绣,我便会把我毕生所学都教给你。
至于工钱,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管吃管住,你看如何?”
五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了。
苏絮连忙道谢:“多谢老夫人,待遇很好,我很满意。”
就这样,苏絮留在了柳记绣庄,成为了柳老妇人的徒弟。
柳老妇人果然如姨母所说,为人和善,不仅耐心教导她刺绣技艺,还从不追问她的来历。
苏絮也十分珍惜这个机会,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很晚才休息,用心学习各种刺绣针法和配色技巧。
她的进步很快,柳老妇人对她愈发喜爱,不仅将一些重要的活计交给她做,还经常带着她去一些富贵人家府上,丈量尺寸,沟通绣品的样式。
苏絮也借此机会,接触到了苏州的一些权贵阶层,了解到了不少朝堂和地方上的消息。
她知道,萧玦权势滔天,想要为父亲洗刷冤屈,绝非易事。
她必须小心翼翼地积攒力量,等待合适的时机。
在柳记绣庄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却充实。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附男人的金丝雀,而是凭借自己的双手,挣得了尊严和生计。
闲暇之余,苏絮会去苏州的各大茶馆,酒楼,打探父亲案件的消息,也会留意是否有哥哥的踪迹。
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父亲的案件牵扯甚广,涉及到当年的朝堂争斗,想要翻案,难如登天。
而哥哥,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音讯。
每当这时,苏絮的心里就会泛起一丝苦涩。
但她很快就会调整好情绪,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努力提升自己,等待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半年。
苏絮在柳记绣庄已经站稳了脚跟,她的绣品深受苏州富贵人家的喜爱,不少人都特地来找她定制绣品。
她也积攒了一些银两,不仅能养活自己和姨母,还能拿出一部分来,托人打探父亲和哥哥的消息。
她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脸上也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鲜活气色。
她以为,这样平静安稳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她会在苏州慢慢积攒力量,等待为苏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的齿轮,早已在不经意间,再次将她推向了那个她极力想要逃离的人。
这一天,柳老妇人接到了一个大单,说是京城一位权贵要来苏州巡查,苏州知府为了讨好这位权贵,特地请柳记绣庄定制一套精美的刺绣屏风,作为礼物送给这位权贵。
柳老妇人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苏絮,让她务必在半个月内完成。
苏絮不敢怠慢,立刻开始着手准备。
她查阅了大量的古籍,设计了多种图案,最终选定了一幅“百鸟朝凤”图。
她每天都沉浸在刺绣之中,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她希望通过这幅绣品,展现自己的技艺,也希望能借此机会,让更多人认识柳记绣庄。
可她并不知道,那位即将来苏州巡查的京城权贵,不是别人,正是她逃离了半年之久的靖安侯,萧玦。
此时的萧玦,已经在苏州搜寻了她将近三个月。
他几乎翻遍了苏州的每一个角落,可苏絮就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苏州知府为了讨好他,特地准备了一份厚礼,其中就包括柳记绣庄定制的刺绣屏风。
当萧玦看到那幅还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时,眼神瞬间凝固了。
那针法,那配色,那细腻的笔触,分明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风格。
三年来,苏絮为他绣过无数的绣品,他对她的针法,早已烂熟于心。
萧玦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他终于找到了她!这个让他苦苦搜寻了半年的女人,竟然就藏在苏州,还在为别人刺绣!
“这幅绣品,是谁绣的?”萧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狠厉。
苏州知府连忙回道:“回侯爷,是柳记绣庄的一位苏姑娘绣的。
听说这位苏姑娘是江南一位已故商人的孤女,绣活极好,在苏州很有名气。”
江南商人的孤女?萧玦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苏絮,你果然还是这么会伪装。
“带我去柳记绣庄。”萧玦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已经等不及了,他要立刻见到她,要将她重新带回自己的身边。
苏州知府不敢耽搁,连忙点头哈腰地领着萧玦,朝着柳记绣庄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的苏絮,还在绣庄里专注地刺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