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那瓶被半途“劫走”的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高一(三)班乃至更广的范围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薛默是第一个近距离目睹全程的人。
他就坐在尤未不远处,看着裴烬径直走向她,看着她愣神,看着裴烬几乎是用“抢”的姿态拿过那瓶水,然后听到那句清晰的、带着某种执拗的“我就爱喝这个”。
那一刻,薛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瓶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最普通的矿泉水,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藏在细节里的关心,在裴烬那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直接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他甚至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着这场与他无关的默剧。之后一整天的课,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偷偷看向尤未时,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黯然。
事情很快就在年级里传开了,版本各异,但核心都围绕着“年级第一的裴烬拒绝了所有送水的女生,唯独抢了年级第二尤未的水”。
各种猜测和议论在课间窃窃私语地流传,目光时常有意无意地扫过两位当事人。
然而,让所有看客失望的是,这两位当事人却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不关心。
尤未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上课,记笔记,和粟想交谈,仿佛那天在篮球场边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的人不是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身后传来裴烬的动静,她的心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但她强行用理智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
她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冰层下的痛苦,那份因母亲离世和她“抛弃”而带来的双重创伤。
愧疚和一种朦胧的情感在她心中交织,她需要时间梳理。
裴烬则更是将“冷漠”贯彻到底。
他对所有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上课,刷题,偶尔被陈以声缠着说几句话。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尤未一眼,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那场篮球场上的“意外”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的举动,过后即忘。
这种诡异的平静,显然刺激到了另一个人——宋溪。
她无法忍受裴烬对尤未的特殊,更无法忍受自己在借笔记本对尤未不经意说出的话后,尤未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而裴烬反而对尤未做出了破格之举。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驱使着她,她决定再添一把火。
这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宋溪抱着一本物理习题集,袅袅婷婷地走到裴烬座位旁,她似乎总能找到合理的借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扰:“裴烬,这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目,我看了好久还是不太明白,你能帮我讲讲吗?我记得以前在北河附中的时候,这种题型你总是解得特别快。”
她刻意加重了“北河附中”和“以前”几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前排尤未的背影,带着一丝隐晦的挑衅。
裴烬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漠,没有立刻拒绝,但也没有接过习题集的意思。
宋溪见他没有立刻冷拒,心中微喜,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柔软,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时候……程阿姨刚走,你心情不好,整天泡在自习室刷题,我还总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给你带过好几次宵夜呢……一晃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的话像是在怀念,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提醒裴烬,也提醒着竖着耳朵听的其他人——在他最灰暗的岁月里,是她宋溪的陪伴。
尤未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住,洇开一小团墨迹。
宋溪的话像细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理解和勇气又开始动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裴烬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冷意:
“讲题就讲题,提那些无关的做什么?”
宋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烬,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毫不留情地驳她的面子,尤其是在她提及了“过往”之后。
“我……”她张了张嘴,眼圈迅速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
“宋溪,”尤未缓缓转过身,右臂弯曲放在椅背上,手转着笔目光平静地看向脸色苍白的宋溪,她的眼神在放松时显得有些凶,此刻刻意凝注,更透出一种逼人的清醒,“如果你真的关心裴烬,就应该知道,反复提及一个人失去至亲的痛苦,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陪伴,更像是一种……消费。”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宋溪那点小心思最不堪的内核。
教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粟想。
她们从未见过尤未如此直接、如此犀利地反击。
她一向是清冷的、沉默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
宋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尤未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无法反驳,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此刻看起来也显得格外滑稽。
裴烬也看向了尤未,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
但他很快收回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对着僵立在原地的宋溪,语气更加冰冷:“题目拿来。”
宋溪几乎是机械地将习题集递过去,裴烬扫了一眼,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下,然后递还给她,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她一眼。
宋溪拿着那张草稿纸,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风波,以尤未意想不到的反击和宋溪的惨败暂时告终。
尤未转过身,心脏还在微微急促地跳动着,她并不习惯这样公开地与人冲突,但说完那些话后,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畅快感。
她似乎,在慢慢找回一点主动权。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厉害。
尤未做完值日,收拾好书包走到教学楼门口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
粟想和陈以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尤未看着密集的雨幕,满面愁容。
完蛋了…
她又忘记看天气预报了,根本没有带伞。
她靠在门廊的柱子旁,习惯性地伸手从兜里摸糖,想借此缓解一下焦躁的情绪。
指尖一捏,触感不对,包装纸发出的声音也不是熟悉的清脆。
低头一看,是那包之前买错的、难吃得要死的葡萄味软糖。
尤未叹了口气,将软糖塞回口袋,双手搭在冰凉的护栏上,望着眼前连绵的雨丝,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飘回了那个同样下着大雨的小学时光……
那时候他们就是同桌。
市一小占地面积很大,课余时间一下课,尤未和粟想就耐不住性子,结伴去校园里到处“探险”。
尤未很喜欢围墙边种植的花朵,尤其是那玫瑰,虽然很想摘一朵带回去给裴烬看,但因为是公物,所以还是强忍着自己的小心思,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她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好些漂亮的小石头,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带着奇异的花纹,在她眼里,这些都是闪闪发光的宝贝。
她拉着粟想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教室,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想把自己认为美好的、漂亮的东西都送给他。
但一进教室,就看到有好几个女生围在自己的课桌旁,而中心人物正是裴烬。
还有他身旁那个话痨——江默。虽然江默名字里有个“默”字,但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安静,此刻正滔滔不绝地讲话:“我兄弟呢!你别看他长得帅,但是我也不差好吧!”
“别吹牛了江默,裴烬哥哥可比你帅多了。”说这话的是班里一个头发很长的女生,自我介绍时她说自己叫“公主王晓晴”,很喜欢和优秀好看的人玩。
她凭什么可以叫他“裴烬哥哥”?!尤未撇撇嘴,心里莫名堵得慌,默默挤着穿过那群人,回到了裴烬旁边的位子上,把刚才搜集到的那些可爱漂亮小石头一股脑全放进了桌洞里,然后打开语文书,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
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开心。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裴烬微微蹙眉,润润从刚进教室表情就不对了。
他从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注意她。他微微偏过头看向她,垂眸沉思了几秒,然后费了一番力气,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自带疏离感的脸,打发走了围着他的人。
人群散去,他看向她,微微歪头,随后低头看了看尤未‘鼓鼓的’桌洞,轻声开口:“润润。”
“干嘛。”小女孩不温不热地快速回了一句,像是知道他上一秒要说什么一样的。
裴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她面前,就是认为自己做错了。
“你不开心?”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可以和我说说吗?”
尤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心里的那点小别扭因为他这句小心翼翼的询问而消散了大半。
“润润,我看到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了,可以送给我一些吗?”裴烬主动示好,指着她的桌洞。
尤未终于笑了笑,尽管知道他没做错什么。她把桌洞里那些小石头尽数拿出来,摆在他面前,有些得意:“我花了好长时间找的。”
“我很喜欢,辛苦妹妹了。”裴烬仔细地看着那些石头,眼神认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铅笔盒里。
那天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她不凑巧又没有带伞,正望着雨幕发愁,裴烬已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撑开一把蓝色的雨伞,拉住她的手,走进了雨幕里,一直把她送到家楼下,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湿透了。
……
回忆的暖意与眼前雨水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尤未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的依赖和呵护,如今已成了奢望。
她看着丝毫没有减弱趋势的大雨,正发愁是冒雨冲回去还是再等一会儿,一把黑色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伞柄,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撑开了一片无雨的天空。
尤未愕然转头。
裴烬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走吧。”
他……他怎么也没走?而且,他带了伞?
尤未还没反应过来,裴烬已经迈步走进了雨里,伞面微微倾向她这边。她愣了一下,看着他已经走入雨中的背影,只好赶紧跟上,钻进了伞下。
伞下的空间不算宽敞,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但尤未还是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腥。
她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开头,看着路边被雨水打得摇曳的灌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周围是朦胧的雨幕和匆匆而过的行人。
两人沉默地走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也奇异地和谐。
走了一段路,尤未忽然想起什么,侧头看向他,有些疑惑:“你……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而且,他怎么刚好出现在那里?
裴烬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他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什么时候记得看过天气预报?”
尤未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话……太熟悉了。小时候,每次下雨她没带伞,他好像总能“恰好”出现,然后也会用类似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语气说她。
他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她这个丢三落四的习惯。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她张了张嘴,眉头忍不住微蹙,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哽住,最终只是默默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雨越下越大,风也夹杂着雨丝斜吹过来。尤未下意识地往伞中央缩了缩。
她注意到,裴烬握着伞柄的手很稳,伞面始终大部分笼罩在她头顶。她悄悄抬眼,看向他另一侧的肩膀——果然,那深色的校服外套肩头,已经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布料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想要开口让他把伞挪过去一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他不会听的。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在雨中,穿过熟悉的街道,朝着枫城街的方向走去。
快到尤未家小区门口时,雨势稍微小了一些。
“我到了。”尤未在小区门口停下脚步,低声说。
裴烬也停了下来,伞依旧举在她头顶。
“谢谢。”尤未抬起头,看向他,很认真地道谢。
裴烬垂眸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滴落,他的眼神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里面似乎涌动着许多尤未看不懂的东西。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将伞柄递向她:“拿着。”
“不用了,就这几步路……”尤未连忙摆手。
“拿着。”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直接将伞塞到了她手里,然后不等她再拒绝,转身便快步冲进了尚未停歇的雨幕中,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尤未握着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伞柄,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角,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他把她送回家,然后把伞留给了她,自己淋雨回去。
这算什么?
补偿?
关心?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她无法理解的靠近?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流。尤未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清冷空气。
冰层,似乎真的在一点点融化,只是这融化的过程,带着雨水般的凉意和更加扑朔迷离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