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黑色的雨伞,被尤未仔细地折叠好,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侧袋里,像一枚灼热的炭,时刻提醒着前一天雨中那短暂又漫长的同行。
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裴烬掌心的温度和那股清冽的气息。
第二天清晨,尤未特意提早到了教室。
教室里还空无一人,只有值日生洒扫后留下的淡淡水汽味。
她走到裴烬的座位旁,动作轻快地将那把折叠整齐的雨伞塞进了他的桌肚深处,仿佛在完成一件隐秘的任务。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跳才稍稍平复,开始若无其事地拿出早读课本。
然而,她低估了这把伞所承载的“关注度”。
裴烬依旧是踏着早读铃声进的教室,他放下书包,伸手进桌肚拿书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显然摸到了那把伞。
他没有立刻拿出来,也没有看向尤未的方向,只是面色如常地拿出了英语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这一幕,并没有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课间,关于两人关系的猜测再次悄然兴起,各种版本的“伞下故事”在课间流传。
有人说看见裴烬全程把伞倾向尤未,自己淋湿了半边身子。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裴烬是特意等在教学楼门口的。
更有甚者将篮球场送水与雨天送伞联系起来,断言这两人之间肯定“有情况”。
尤未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依旧冷淡冷淡再冷淡……但她能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比以往更多,也更复杂。
薛默似乎更加沉默了,总是低着头,尽量避免与她对视。
裴烬则更是将“漠不关心”贯彻到底,对所有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仿佛大家议论的对象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没有多看尤未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那场雨中的同行和归还的雨伞,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又一个插曲。
这种刻意的忽视,让尤未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真的不懂。
她看不透他,他的行为时而冰冷刺骨,时而又流露出些许过去的影子,这种矛盾让她无所适从。
宋溪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裴烬对尤未那种特殊但又模糊的态度。
篮球场送水事件的挫败和雨天送伞的刺激,让她心中的危机感达到了顶峰。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近班里几个对尤未隐隐抱有嫉妒或不满的女生,比如那个曾经叫裴烬“哥哥”的王晓晴。
课间,她们常常聚在一起,低声说笑,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尤未的方向,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审视。
“有些人啊,仗着成绩好,长得有几分姿色,就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王晓晴拔高了声音,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宋溪则在一旁柔声劝解,语气却带着引导:“晓晴,别这么说。她也许只是性格比较冷,不太合群而已。我们还是要多包容。”
很显然,讨论的就是尤未。她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坐实了尤未“高傲”,“不合群”的标签。
尤未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懒得理会。
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家里逐渐显露的阴云所牵扯。
这几天,父亲尤世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回来,也总是眉头紧锁,躲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时而焦躁,时而低声下气。
母亲钟湘脸上的忧色也日益明显,偶尔尤未深夜起床喝水,还能听到父母卧室里传来的、压低了声音的争执。
“……资金链要是断了……讨债的都找到公司了……”
“……当初就不该冒进投资那个项目……”
“……苏城那边还能不能……”
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尤未的心上。
她隐约明白,父亲的公司可能遇到了大麻烦。
这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她在学习之余,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甚至没有太多心力去细细品味与裴烬之间的那些微妙波动。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空间里,裴烬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深夜,台灯下。
裴烬合上怎么也看不进去的竞赛题集,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一个带锁的抽屉,犹豫了片刻,还是用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
翻开,里面并不是日记,而是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枚氧化发黑了的银色哨子——尤未小□□动会赢来后强行塞给他的那个。照片上,有他和尤未在幼儿园假石头前的搞怪合影,有小学时一起去郊游的合照,还有……一张他和母亲的合影。
照片上的程熹笑得温柔,搂着当时还稚嫩的他,背景是他们家以前那个种满了花草的小院。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程熹的脸庞,眼神是白天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痛楚。
母亲去世前的痛苦呻吟,父亲在那之后的消沉与疏离,以及……那个夏天,尤未毫无征兆的离开和之后石沉大海的消息……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沉重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恨尤未当年的“抛弃”,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消失不见。
可当她重新出现,那些被刻意冰封的过往,却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篮球场边她拿着那瓶饮料时怔忡的样子,雨中她默默跟在身边的身影,还有她反击宋溪时那清亮犀利的眼神……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他心底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其重新锁进抽屉,仿佛这样就能锁住所有翻腾的情绪。
周末,陈以声照例跑来裴烬家打游戏。
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游戏界面闪烁着,陈以声操纵着角色大杀四方,嘴里还不忘吐槽:“烬哥,你说那宋溪是不是有病?整天装得跟什么似的,居然还敢到处跟人说她陪你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她陪什么了?不就是送过几次笔记吗?那时候你谁都不想见,连我都……”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小心地看了一眼裴烬的神色。
裴烬盯着屏幕,手指灵活地操作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有些发沉:“都过去了。”
“是是是,过去了。”陈以声连忙附和,又忍不住八卦,“不过……烬哥,你对尤未……到底怎么个意思?又是抢水又是送伞的,班里可都传疯了。”
裴烬操作的动作微微一滞,屏幕上的角色险些被击杀。
他抿了抿唇,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没什么意思。”
“得,你就嘴硬吧。”陈以声撇撇嘴,“我可告诉你,薛默那小子还没死心呢,还有,我听说运动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裴烬一个凌厉的操作打断了话题。
……
周一的班会上,体育委员站在讲台上,开始执行班主任留的任务,动员即将到来的秋季运动会。
“朋友们,为了班级荣誉,大家积极报名啊!尤其是女子1500米,现在还缺着呢!”体育委员声嘶力竭地呼吁着。
尤未事先已经报了一个铅球项目,她对自己的耐力有清晰的认知,长跑并非强项。
就在这时,宋溪举起了手,声音温柔悦耳:“体委,我报女子1500米。”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尤未的方向,脸上带着纯然为班级考虑的笑容,“另外,我推荐尤未也参加1500米。她学习成绩那么优秀,为我们班争得了那么多荣誉,相信在体育方面也一定不甘人后,愿意为班级挑战自我、分担压力的。而且,我听说尤未最近一直在坚持晨跑锻炼,体力应该很不错,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检验一下成果,为我们女生树立榜样呢。”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对同学的“信任”和对班级的“热心”,甚至还将尤未抬到了一个“榜样”的高度。
如果尤未拒绝,反倒显得她畏难、不顾集体荣誉了。
尤未扯了扯嘴角,自己什么时候坚持晨跑了?!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尤未身上。
谁不知道尤未体质相对一般,1500米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挑战。
宋溪这招,可谓杀人诛心。
粟想和薛默换了这节课的位置,坐在她身边,闻言想刀人的心都有了,立刻就想站起来反驳,却被尤未轻轻拉了拉手。
尤未抬起头,迎上宋溪那双带着掩饰不住得意和挑衅的眼睛,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看得懂宋溪的算计,想让她在全校面前出丑。
“尤未同学,你觉得呢?”宋溪微笑着,又追问了一句,语气无辜。
尤未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宋溪,然后看向体育委员,声音清晰而平稳:“好,我报名。”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情绪的波动,只是简单地接受了这个看似“善意”的推荐。
宋溪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计谋得逞的愉悦。
而坐在后排的裴烬,在听到尤未干脆利落的“我报名”时,一直低垂着的眼睫猛地抬起,墨黑的眸子锐利地看向尤未挺直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
班会结束后,粟想急得直跺脚:“润润你疯了?1500米啊!宋溪明显是故意的!你干嘛要答应?”
尤未收拾着书本,语气依旧平静:“躲不过的。她既然开了这个口,我就算这次不答应,她也会有下次。不如干脆点。”
“可是你的身体……”
“没关系,”尤未打断她,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冷意的弧度,“不就是跑步吗,忍忍就过去了。”
她不想再一味地退让。
宋溪想看她出丑,她偏要试试看。
只是,当她目光掠过窗外空旷的操场,想到那漫长的三圈半,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发怵。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的,这才想起最后一颗葡萄味硬糖昨天就已经吃完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家庭的隐忧,运动的挑战,还有宋溪虎视眈眈的算计,都像逐渐聚拢的阴云,笼罩在尤未的高一秋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