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座位表像一道无声的指令,重组了高一(三)班的人际疆域。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个位置视野极好,能望见操场边缘那排叶子已染上金黄银杏树,也能在偏头时,看到隔着过道的好友粟想。
然而,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悄然降临——来自她的正后方。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裴烬的存在。
他落座时椅子轻微的挪动声,他翻动书页时特有的、带着力度又克制着的沙沙声,甚至是他偶尔因为调整坐姿而带来的、极其细微的空气流动,都像放大了一样传入她的感官。
她不再需要费力抬眼就能看到他那冷漠的背影,但现在,她却将整个后方,毫无防备地置于了他可能的注视之下。
这种认知让她背脊下意识地挺直,连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都变得有些迟疑。
她的新同桌是薛默。一个存在感很弱、性格腼腆的男生。
他有着柔软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总是安静地埋首于书本,说话声音轻细,带着这个年纪男生少有的羞涩。尤未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成绩中上游,字写得很工整。
成为同桌的第一天,尤未就察觉到了薛默的紧张。
他摆放文具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到她。
当她需要借用橡皮时,还没开口,一块半新的、带着淡淡柠檬皂角香气的橡皮就悄无声息地推到了她手边。
“谢谢。”尤未轻声道。
薛默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飞快地摇了摇头,视线牢牢钉在面前的物理课本上,不敢与她对视,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没、没事。”
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后几天,尤未发现自己的水杯总是满的——在她去完洗手间或课间活动回来后。
她摊开的练习册边角会被不经意地压平。
甚至有一次,她随口嘟囔了一句“诶,笔没水了”,下一节课,她的笔袋里就多了一支同型号的墨囊饱满的替换笔芯。
这些细致入微的、沉默的关照,带着少年人笨拙又真诚的心意。
尤未能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的好感,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柔软,却不足以撼动她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壤。
她心里清楚,自己早已被那个坐在身后、气息冰冷又复杂的身影完全占据,再无空隙容纳其他。
对于薛默的好意,她只能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与距离,既不给予错误的暗示,也不至于让对方难堪。
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互动,全都落入了另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裴烬坐在尤未正后方,这个位置给了他一个绝佳的、不被察觉的观察视角。
他能看到尤未微微低头时,后颈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发丝。
能看到阳光在她因为叛逆挑染的红毛,黑色染发膏没有盖住的有些发红的发梢跳跃,勾勒出毛茸茸的光边。
也能清晰地看到,她那个腼腆的、说话会脸红的同桌,是如何一次次地,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试图靠近她。
起初,裴烬只是漠然地扫过。
薛默递橡皮,尤未道谢,他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竞赛题集。
薛默帮她倒水,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停顿,随即在草稿纸上划下一道略显凌乱的辅助线。
当那支替换笔芯出现在尤未笔袋里时,裴烬正端起水杯喝水,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喉结滚动,将温水咽下,放下水杯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了一声略重的闷响。
前排的尤未似乎被这声响惊动,肩膀微微一动,但没有回头。
裴烬的视线落在薛默那泛着红晕的耳根和尤未平静的侧脸上,眸色沉了沉,像骤然积聚了浓云的天空。
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了几分,连偶尔过来找他问题的隔壁班男生,都被他那低气压冻得不敢多话,拿了答案就匆匆溜走。
这种无声的暗涌,在一次语文课的小组讨论中,达到了一个微妙的**。
刘老师要求按事先分好的小组讨论某篇课文的写作手法和思想内涵。
尤未、薛默,需要和后面的裴烬以及他的同桌姜玉泽一起。
尤未转过身时,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这是换座位后,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近距离地面对裴烬。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摊开的作文选,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
小组讨论开始,气氛有些凝滞。姜玉泽率先开口,说了几句中规中矩的分析。
薛默显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点关于意象运用的看法,目光却总是忍不住瞟向尤未,似乎在期待她的认可。
尤未垂眸看着资料,手不自觉转着笔:“我觉得文中反复出现的‘湖水’,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阻隔……”
她的声音清泠,分析精准。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裴烬一直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抬头。
就在这时,薛默似乎为了在尤未面前表现,又或许是急于打破裴烬带来的压迫感,他鼓起勇气,看向裴烬,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挑战意味:“裴烬,你……你觉得呢?你作为年级第一,看法肯定比我们更深刻吧?”
这句话问出来,连旁边的姜玉泽都愣了一下。谁都知道裴烬惜字如金,从不参与这种“无聊”的讨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尤未的心揪了揪。
在令人窒息的几秒沉默后,裴烬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先是在薛默那张带着紧张和些许逞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淡漠,却让薛默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薛默,落在了尤未脸上。
那是自换座位后,他第一次如此直接、毫无避讳地正视她。
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尤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甚至……还有某种近乎嘲弄的东西。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无病呻吟。”
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刚刚那段自以为深刻的分析。
尤未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否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薛默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愣在原地。姜玉泽更是尴尬地推了推眼镜,不敢出声。
小组讨论就在这种近乎冻结的气氛中草草结束。直到转过身,尤未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
放学铃声响起,尤未几乎是逃离般地收拾好书包。
她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身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心口那尖锐的疼痛。
她拒绝了粟想一同回家的提议,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
秋日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凉风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闷痛。
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四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沿着熟悉的街道走着,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枫城街附近。
街道两旁的老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熟悉的街景。
这里承载了她太多与裴烬有关的童年记忆。
她站在街口,望着那棵他们曾无数次在下面追逐嬉戏的老槐树,心头涌上一阵巨大的酸楚和迷茫。
为什么?他明明看懂了,明明有了反应,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如此伤人的否定?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道另一头的书店里走了出来。
是裴烬。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独自一人。
昏黄的路灯将少年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只是低着头,步履不快,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尤未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躲在街角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路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他即将走过她藏身的街角时,他的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他没有转头,没有看向她的方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脚下被路灯照亮的一小片地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就那样站了足足有十几秒,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宇。
那身影在夜色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与……孤独。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最终放弃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不再停留,加快步伐,朝着与他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尤未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绪如同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看见她了。她几乎可以肯定。
他那突兀的停顿,那沉默的十几秒,是什么意思?
“无病呻吟”的冰冷评价,与此刻这沉默的、充满挣扎的驻足,到底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他?
夜色渐浓,秋凉如水。
尤未站在路灯下,看着裴烬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心底那片冰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更猛烈、更难以控制的方式,汹涌地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