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那句“你说呢”却像被施了魔咒,在尤未的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刺耳。
她独自站在餐厅门口,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茫然和冰凉。
他说呢?
她怎么会知道?
她要是知道,又何必鼓起勇气问出口?
这三个字像一团迷雾,比直接的“讨厌”更让人心慌意乱。
它可以是默认,可以是反问,甚至可以是一种懒得回应的敷衍。每一种解读,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性,也让她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缠绕不清。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卸下所有强装的镇定。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餐厅里的每一个细节——他淡漠的表情,简洁到吝啬的话语,还有最后那逆着光、看不清情绪的深深一瞥。
他答应来吃饭,是不是说明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厌恶她?
可他全程的冷淡,和那句模棱两可的“你说呢”,又算什么?
尤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她发现,自己试图靠近、试图厘清关系的举动,非但没有带来答案,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裴烬就像一座被重重谜团包裹的堡垒,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靠近,却发现连城门都找不到。
与此同时,裴烬走在回家的路上,步伐比平时更快,仿佛想要甩掉什么。
秋日的凉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
餐厅里尤未最后那个问题,和她问出问题时那双带着紧张、期待又有些受伤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讨厌?
这个词汇太过简单,根本无法涵盖他内心那复杂汹涌的浪潮。
他想起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父亲一蹶不振,家里冷得像冰窖。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
那时候,他一遍遍地看着手机,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能发来一点消息,哪怕只是一个符号。他需要她,在那个至暗的时刻,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分享了他几乎所有快乐和秘密的女孩。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沉默。
那种被最重要的人在最脆弱时“抛弃”的感觉,混合着丧母的剧痛,几乎将他摧毁。
是恨吗?或许吧。但恨意的底下,是更深、更无法言说的委屈、失望和……未曾熄灭的在意。
所以当三年后她重新出现,带着那份似乎毫无芥蒂的平静,他只能用冷漠来武装自己,筑起高高的冰墙,既是为了惩罚她的“背叛”,似乎也是为了保护自己那颗从未真正愈合的心。
然而,篮球场边她拿着那瓶他最爱喝的饮料怔忡的样子,雨**伞时她安静的侧影,还有她面对宋溪挑衅时那清醒又犀利的反击……都像细小的凿子,一下下,在他坚硬的冰壳上敲出裂痕。
今天她问他是不是讨厌她。
他该怎么回答?
说“是”,那是违心的。说“不是”,那这三年他筑起的防御,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又算什么?
“你说呢……”
他只能把这棘手的问题抛回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烦躁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看到她因他而情绪波动的隐秘悸动。
他回到家,空荡荡的公寓一如既往的冷清。裴川大概又在公司忙碌。
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世界所有的纷扰,连同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人,都隔绝在外。
……
尤未正对着天花板发呆时,手机响了,是粟想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里出现粟想活力满满的脸:“润润!干嘛呢?周末宅家里发霉啊?”
尤未勉强笑了笑:“没,刚回来。”
粟想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不高,凑近屏幕,狐疑地问:“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对啊。是不是……跟裴烬那臭小子有关?!”她记得尤未之前问过通讯录。
尤未沉默了一下,在好友关切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倾诉的**。
她简单地将发短信约裴烬吃饭,以及最后那个令人抓狂的“你说呢”告诉了粟想。
“……想想,我是不是很傻?”尤未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迷茫,“我好像根本看不懂他。他有时候好像……没那么讨厌我,可有时候又冷得像个冰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粟想听完,在屏幕那头啧啧两声:“我就知道!他要是真讨厌你,根本不会去好吗!还‘你说呢’,装什么深沉!裴烬这家伙,从小就别扭,心里想什么从来不好好说,非得让人猜!我看他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就是心里还有你,但又过不去当年你走的那道坎,自己跟自己较劲呢!”
“过不去那道坎吗……”尤未喃喃道,心里五味杂陈。
愧疚感再次漫上心头。
“好了好了,别想那个冰山了!”粟想挥挥手,试图转移话题,但自己的脸上却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烦恼,“说起来……润润,我好像也有点烦恼。”
“嗯?怎么了?”尤未收起自己的情绪,眨眨眼,弯了弯唇“小太阳也会有烦恼呀?”
“就是……陈以声那个二货啊!”粟想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也知道他最近总往我们班跑,跟我斗嘴打架。可是……我好像越来越不讨厌他了,甚至觉得他傻乎乎的样子还挺……顺眼的。”她说着,耳根微微泛红,“但是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他爸好像对他期望特别高,管得特别严,就希望他以后学金融继承家业什么的。他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点什么,不太现实。”
这是尤未第一次听粟想如此认真地谈起对陈以声的感觉。
她看着好友脸上那混合着甜蜜与忧虑的神情,忽然意识到,成长的烦恼,并不仅仅围绕着她和裴烬。
而同在这个周末的下午,陈以声也确实如粟想所料,跑到了裴烬家。
他熟门熟路地打开裴烬的房门,看到好友正对着电脑屏幕,看似在刷题,眼神却有些放空。
“烬哥!打游戏不?”陈以声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
裴烬头也没回:“不打。”
陈以声也不在意,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自顾自地拿起游戏手柄摆弄,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无意间提起,声音却低了几分:“烬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裴烬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顿。
陈以声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嘟囔着,脸上带着罕见的迷茫:“就是……你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哪怕她总跟你吵跟你闹,你看见她笑就觉得心情特别好,看见她皱眉就想逗她开心……但是,一想到以后,又觉得好像隔着什么东西,心里挺没底的。”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我爸最近又念叨我,说我再不好好学习,以后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更别说……唉!”
他没有明说“她”是谁,但裴烬心里跟明镜似的。
能让他这个没心没肺的兄弟露出这种表情的,除了粟想,不会有第二个人。
裴烬沉默着。
陈以声的烦恼,某种程度上,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更深沉的无力感。
陈以声至少还能明确地感知到喜欢,还能为未来的阻碍而烦恼。
而他呢?他连自己的心,都不敢去仔细分辨。
“顺其自然。”良久,裴烬才吐出四个字,不知道是在对陈以声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顺其自然?”陈以声重复了一遍,似懂非懂,最终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两个少年,一个在屏幕这头为模糊的过去和现在困扰,一个在屏幕那头为不确定的未来烦恼。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房间里,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却照不亮他们各自心中那片青春的迷雾。
尤未结束了和粟想的通话,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
粟想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心里还有你,但又过不去当年你走的那道坎”。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该怎么办?那道坎,真的能跨过去吗?
而裴烬那句“你说呢”,此刻想来,似乎也多了几分挣扎的意味,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拒绝。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
心事的涟漪,在这个周末的傍晚,一圈圈地扩散开来,牵连着四个年轻而迷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