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镐砸在花岗岩上的脆响,已经在山谷里回荡了整整五天。
姜禾蹲在引水渠的施工现场,指尖抚过那块顽固的岩石——表面泛着冷硬的青灰色,镐头砸上去只留下浅白的印子,火星溅在他的粗布裤脚上,烫出细小的黑点。风裹着石粉吹过来,迷得人睁不开眼,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掌心沾了满手的灰,连指甲缝里都嵌着石屑。
“先生,歇会儿吧!”石頭扛着铁镐走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岩石上,瞬间就被晒干了,“这破石头,砸了半天就掉了点渣,再这么干下去,兄弟们的胳膊都要废了!”
姜禾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壮们。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有的揉着发酸的胳膊,有的用草帽扇着风,脸上满是沮丧。前两天还干劲十足的队伍,此刻像被抽走了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蔫劲儿。负责记录进度的赵小满拿着木牌,蹲在旁边,眉头皱得紧紧的,见姜禾看过来,小声说:“先生,今天只挖了两尺,比昨天还少……”
姜禾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渠道的尽头——那里对着东边山坳,只要挖通这截花岗岩,就能接到山坳的潜流。他望着山坳里郁郁葱葱的蒲草,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若是这截岩石挖不通,之前挖的十几丈渠道就全白费了,垦地的庄稼没了水,迟早要旱死,他在寨里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也会跟着崩塌。
傍晚收工的梆子声响起,青壮们拖着疲惫的脚步散去,没人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连走路的声音都透着沉重。姜禾独自留在渠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岩石上。他捡起一把铁镐,试着往岩石的缝隙里砸——镐头震得他虎口发麻,岩石却只掉了一小块碎屑,像是在嘲讽他的无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响。姜禾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杨焱——那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气场,哪怕在嘈杂的工地上,也能让人瞬间察觉。
他转过身,看到杨焱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个粗布袋子,袋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夕阳的光落在杨焱身上,给他的深色劲装镀上了一层暖边,却没冲淡他身上的冷硬,只有眼底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件沉重冰凉的东西被放在了姜禾脚边。他低头一看,是几把造型奇特、闪着寒光的钢钎和重锤,明显不是寨中寻常之物。
“用这个试试。”杨焱拿起一根钢钎,递到姜禾面前,指尖碰到钢钎时,还带着一丝金属的凉意,“对准岩缝,几个人合力砸,比铁镐管用。”
姜禾接过钢钎,入手沉实,比他平时用的铁镐重了不少。他看着钢钎尖端的刃口,心里忽然一热——寨里的铁匠只会打普通的农具,这种特制的钢钎,肯定是杨焱特意让人打造的,甚至可能是从山下专门运来的。他张了张嘴,想问“这工具从哪来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杨焱不会说多余的话,这份沉默的支持,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分量。
“谢谢大当家。”他握紧钢钎,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杨焱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往山寨的方向走。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落在渠道的泥土上,像一道无声的支撑,让姜禾心里的那块石头,悄悄落了地。
第二天一早,姜禾带着石頭和几个力气最大的青壮,拿着新工具来到工地。他让石頭把钢钎插进花岗岩的天然缝隙里,又让两个青壮握紧重锤,“一、二、三!”随着他的喊声,重锤狠狠砸在钢钎上——“咚”的一声闷响,钢钎往岩缝里陷了一寸,岩石上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纹路!
“成了!真成了!”石頭兴奋地大喊起来,眼睛都亮了。
青壮们的干劲瞬间被点燃。他们轮流握着重锤,钢钎在岩缝里一点点深入,裂开的纹路越来越大,偶尔有碎石掉下来,砸在渠道的泥土上,发出清脆的响。姜禾站在旁边,指挥着他们调整钢钎的角度,哪里的岩缝更宽,哪里该用更大的力气,额头上的汗又流了下来,却没再擦——他看着那道渐渐变宽的裂缝,心里满是希望。
五天后,当最后一块花岗岩被撬下来时,渠道终于通了。
姜禾站在渠首,看着山坳的方向,手心全是汗。石頭和几个青壮拿着锄头,站在最后一道土埂前,等着他的指令。寨里的人几乎都来了,李文渊站在坡上,手里拿着罗盘,陈阿嫂挎着竹篮,里面放着给大家准备的水,连赵莽都站在人群外围,脸色复杂地看着这边。
“挖!”姜禾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却异常坚定。
石頭举起锄头,狠狠刨向那道土埂——“轰”的一声,土埂塌了下去,一股浑浊的水流瞬间涌了出来!水流带着泥土的气息,像挣脱了束缚的蛟龙,沿着渠道奔涌而下,冲刷着渠道的泥土,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一路流向不远处的蓄水池!
“水!是水!”人群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陈阿嫂激动地捂住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嘴里念叨着:“有救了!庄稼有救了!”赵小满跳起来,沿着渠道跟着水流跑,一边跑一边喊:“通了!渠通了!”几个孩子也跟着跑,手里拿着小树枝,在水里划着圈,笑声清脆。
李文渊抚着胡须,眼底闪着激动的光,看向姜禾的眼神里,满是赞许。连赵莽都愣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在周围人狂喜的目光中,悻悻地转过身,往山寨的方向走——他再怎么不服气,也不能否认,这条引水渠,是姜禾实实在在挖出来的。
姜禾站在渠边,看着那奔涌的水流,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抬手擦了擦,才发现是眼泪——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喜悦,因为成就感。这不是杨焱的恩赐,也不是侥幸,是他用自己的知识、毅力,还有大家的努力,一点点挖出来的“活命之水”。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杨焱的身影。
杨焱就站在远处的坡上,负手而立,深色的衣袍在风里轻轻晃着。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脸上依旧是冷硬的线条,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姜禾身上时,姜禾看到他几不可察地颔了颔首——那动作很轻,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淌过姜禾的心里,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委屈。
庆祝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傍晚。寨民们把姜禾围在中间,有人递来自酿的浊酒,有人送上刚摘的野果,还有妇人把缝制的粗布袜塞到他手里,嘴里说着“谢谢先生”“先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姜禾有些局促,却还是一一接过,用茶代酒,跟大家道谢——他知道,这份尊敬,是他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
直到月亮升起来,人群才渐渐散去。姜禾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囚室,刚点亮油灯,准备记录下今天的事,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杨焱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不是平时的劲装,而是一身深色的常服,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的浅疤,少了几分肃杀,多了点平和。他把食盒放在木墩上,打开——里面是几样小菜:一盘炒野菜,一碟腌肉,还有一壶酒,酒杯是粗陶的,却洗得干干净净。
“坐下,陪我喝一杯。”杨焱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邀请,让姜禾无法拒绝。
姜禾在他对面坐下,看着食盒里的菜,心里有些惊讶——寨里的粮食紧张,腌肉只有头目们才能偶尔吃到,杨焱却特意带来给他。杨焱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姜禾面前,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他微微蹙了下眉,却没说话。
姜禾拿起酒杯,犹豫了一下,小口抿了一口——酒很烈,一股灼热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脸颊瞬间泛起红晕。杨焱看着他的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等姜禾抬头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这条渠,很好。”杨焱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姜禾脸上,深邃的眼底似乎藏着些什么,“你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好。”
姜禾放下酒杯,指尖还残留着酒的灼热:“若无大当家支持,我一个人,做不成这件事。”他说的是真心话,若是没有杨焱的工具,没有他调派的青壮,这条渠根本挖不通。
“支持,是因为你值得。”杨焱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我杨焱麾下,不留无用之人,也不亏待有功之臣。”
这句话像一道提醒,让姜禾心里那点因庆祝而起的热意,稍稍冷却了些——他们之间,终究还是“上位者”与“麾下”的关系,这份认可,也是基于他的“有用”。他低下头,看着酒杯里晃动的酒液,没再说话。
“你母亲的事,”杨焱忽然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我让人去山下找名医了,有消息会告诉你。”
姜禾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感激:“谢谢大当家。”母亲的神智是他最大的牵挂,杨焱的这句话,让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又轻了些。
“至于你那两个哥哥,”杨焱的目光沉了沉,声音也变得严肃,“北边‘过山风’最近不太平,跟周边的势力闹得厉害,或许……很快会有消息。”
姜禾的心瞬间揪紧了。他知道“过山风”的凶残,他们闹得越厉害,兄长们的处境就越危险。他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甲嵌进掌心,却没觉得疼——他只能等,等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
杨焱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再多说,只是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着。囚室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月光从通风口漏进来,落在地上,像一道细碎的银线。
过了好一会儿,杨焱才放下酒杯,站起身。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在安静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姜禾,记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说完,他推开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里,只留下门轴“吱呀”的余响。
姜禾独自坐在桌前,看着对面空了的酒杯,还有食盒里几乎没动的小菜,心里五味杂陈。“不再是孤身一人”——这句话像一句承诺,让他觉得温暖,可又像一道枷锁,提醒着他与杨焱之间剪不断的羁绊。
窗外的风里,传来引水渠水流的“哗啦啦”声,那声音很清晰,像在诉说着新生。姜禾拿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烧着喉咙,却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