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三个字,如同烙印,刻在了姜禾的心上。它不再是模糊的执念,而是化为了每日清晨醒来时,支撑他起身的力量。
他不再刻意回避垦地。相反,他比以往更加投入。只有在那片需要他全神贯注的土地上,在那些依赖他生长的幼苗前,他才能暂时从无边的痛苦和迷茫中获得片刻喘息。
母亲的状况没有好转,他每隔两三日便会去那小院外远远看上一眼,偶尔在老妇的默许下,进去安静地坐上一会儿。姜林氏大多时候是茫然昏睡的,有时会认不出他,有时又会抓着他的手,喃喃着“禾儿怕黑”之类的呓语。每一次探望,都是一次凌迟,却也让他“活下去”的信念更加坚硬——他必须活着,作为母亲与那个破碎过往之间,唯一的、沉默的纽带。
垦地上的作物长势良好,尤其是那片最早种下的山稞子和沙棘,已然成片,绿意盎然,成了山寨中一道最动人的风景。寨民们看向姜禾的眼神,敬畏与感激日深。连李文渊与他讨论农事时,语气也更多了几分平等的商讨意味。
然而,姜禾的目光却投向了更远处。那片新垦地面积广阔,仅靠人工担水和那条简陋的蒲草渠,远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灌溉需求。雨季已过,旱情依旧严峻,地下水位似乎在不断下降,连后山泉眼的出水量也愈发细微。
他想起《氾胜之书》残卷中提到的“陂池灌溉”之法,又结合自己对周边地势的观察,一个念头在心中逐渐成型。
夜里的识字课,姜禾没像往常那样捧着农书问问题。偏厅里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杨焱坐在木桌后,指尖摩挲着《氾胜之书》的竹简,等着姜禾提问,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糙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是姜禾用炭笔画的草图,歪歪扭扭却能看清轮廓——上面画着山寨的地形,后山泉眼的位置用一个小圆圈标注,东边山坳画着几丛蒲草,中间用一条歪扭的线连起来,线的尽头是新垦地,旁边还写着“引水渠”三个字,笔画用力,炭粉都蹭在了纸上。
“大当家,”姜禾的声音有点紧张,指尖捏着纸的边缘,指节泛白,“您看这里。”他指着泉眼的位置,又划了划那条线,“泉眼出水越来越少,蒲草渠不够用。东边山坳的蒲草长得旺,底下肯定有潜流,我想……挖一条引水渠,把山坳的水引到垦地,再建个蓄水池存水,这样灌溉就够了。”
他说得有点急,怕杨焱觉得他异想天开。毕竟这不是试种新种子,只需要一小块地和几个人;挖引水渠要调动青壮,要花时间,要是挖不出水,就是白费力气。
杨焱放下竹简,目光落在那张草图上。他的视线先扫过泉眼和山坳的位置,又停在“引水渠”三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节奏不快,却让偏厅里的空气都变得安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姜禾的心悬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杨焱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却看不出喜怒。他想起之前试种新种子时,杨焱只问了句“需要什么”,就答应了;可这次不一样,引水渠是大事,杨焱会不会觉得他太冒进?
“工程量不小。”过了好一会儿,杨焱才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你算过要多少人?要多久?要是挖不出水怎么办?”
姜禾深吸一口气,把早就想好的话都说了出来:“我问过石頭,寨里能调动的青壮大概有三十个,每天凿土、运石,估计要一个多月。至于水……”他指着草图上山坳的位置,“我去看过好几次,蒲草根下的土是湿的,挖下去两尺就能见水,就算潜流少,至少能灌满蓄水池,实在不行,渠道还能当排水用,雨季不怕涝。”
他说得很实在,没敢说“一定能成”,只说了六成把握——这是他反复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既不想夸大,也不想藏着掖着。
杨焱没再追问,只是把那张草图拿了过去,指尖在泉眼到山坳的线上划过,像是在确认路线。“图纸留下。”他把草图放在竹简旁,“明天我让文渊带人去看看,确认了再说。”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姜禾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失落——他原以为杨焱会像之前那样,干脆地同意,可这次的审慎,让他有点不安,是不是自己哪里考虑得不够周全?
“还有事?”杨焱见他站着没动,抬眼看向他。
“没、没有。”姜禾连忙低下头,收拾好自己的笔和纸,准备离开。
“你做得很好。”
身后突然传来杨焱的声音,不高,却让姜禾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愕然回头,只见杨焱已经重新拿起了竹简,目光落在书页上,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能想着以后的事,不是只看眼前的庄稼,”杨焱的声音又传过来,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认真,“这是做事该有的样子。”
姜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杨焱不是在夸他种活了庄稼,而是在夸他“想长远”——不是只盯着当下的收成,而是考虑到以后的旱情,考虑到庄稼的长久生长。这种认可,比送他狼皮褥子、给他人参粥更让他心潮起伏,因为这意味着,杨焱不再只把他当成“会种地的工具”,而是把他当成了能一起谋划事的人。
“多谢大当家。”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然后快步走出了偏厅,怕杨焱看到他泛红的耳尖。
接下来的三天,李文渊带着两个懂地形的老寨民去了后山。他们拿着罗盘测方向,用探杆往山坳的土里插,探杆拔出来时,杆尖沾着湿润的泥土;又去泉眼旁看了水流,回来后,李文渊拿着姜禾的草图,和杨焱在议事堂里关了半天门。
第四天早上,石頭兴冲冲地跑到垦地,找到正在给苗松土的姜禾,大喊:“姜先生!成了!大当家同意挖渠了!李军师说您的图纸没问题,今天就调人过来!”
姜禾手里的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赵小满和周围的寨民也都围过来,笑着说:“太好了!有了渠,以后就不用担水了!”“先生真厉害,连大当家都同意了!”
可姜禾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若是没有杨焱的支持,没有李文渊的勘测,他的想法再再好,也只是张草图。他捡起锄头,拍了拍石頭的肩膀:“走,去看看要怎么开工。”
开工的日子定在第二天。三十个青壮在演武场集合,李文渊拿着杨焱的令牌,把人分成三组:一组负责凿土,一组负责运石,一组负责平整渠道。姜禾则拿着草图,在前面带路,告诉他们哪里该挖深,哪里该挖浅,遇到石头该怎么绕。
接下来的日子,姜禾几乎住在了工地上。
天不亮他就起来,带着石頭检查工具——铁镐够不够锋利,箩筐有没有破洞;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他怕青壮们中暑,让人烧了解暑的草药水,挨个递到手里;晚上收工后,他还得在草棚里借着月光记录进度,画下第二天要挖的路线,往往忙到后半夜才能睡。
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他用布条裹住,继续帮着运土;肩膀被箩筐的绳子勒得发红,晚上睡觉时疼得翻身都难,可第二天早上,还是第一个到工地。赵小满看他太累,想替他记录进度,说:“先生,您歇会儿,俺来记,您说咋画就咋画。”
姜禾却摇了摇头:“我盯着放心,万一画错了,明天就白挖了。”他不是不信任赵小满,只是这引水渠是他提出来的,他得对每一步都负责,不能出半点差错。
杨焱偶尔会来工地。他不怎么说话,就站在远处的坡上,穿着深色劲装,手里拿着马鞭,看着青壮们凿土、运石。有时李文渊会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两人对着远处的渠道比划着,像是在讨论进度;有时他的目光会落在姜禾身上,姜禾刚好抬头,两人对视一眼,杨焱又会移开目光,继续看着工地。
这天收工特别晚。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银辉洒在工地上,把渠道的轮廓照得很清楚。青壮们都散了,姜禾收拾好工具,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回走。路过演武场时,他看到场中央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杨焱。
杨焱手里拿着那张铁弓,见他来,把弓递了过来,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
姜禾愣了一下,接过弓。入手还是那么沉,他深吸一口气,按照杨焱教的样子,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左手握弓,右手拉弦。手臂还是发酸,可这次,他没有发抖,指尖稳稳地扣着弓弦,目光落在远处的箭靶上——靶心在月光下微微晃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咻——”
箭矢离弦而去,带着一阵风,“笃”地一声钉在了靶上。没中靶心,却比上次近了很多,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姜禾看着那支箭,心里忽然亮了。他转头看向杨焱,杨焱正看着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风从演武场吹过,带着铁弓的冷意,却吹不散姜禾心里的暖意。他握紧手里的弓,望向远处已经初具雏形的引水渠,又想起后山小院里的母亲。
他把弓还给杨焱,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往囚室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条正在往前延伸的路——这条路或许不好走,却充满了希望。
回到囚室,他点亮油灯,看着榻边的农书和墙角的铁弓,心里格外踏实。他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引水渠”三个字,然后在旁边画了一株小小的禾苗,像李文渊之前在字条上画的那样。
写完,他把纸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和那张写着“活下去”的麻纸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