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我叫阿青。”
这是林寒溪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周钧安闻得到屋中残留的安神香丸的味道,知道林寒溪今日怕是已经睡过一觉。然而此时此刻,她安静的睡颜就摆在眼前,似乎天打雷劈都不会动摇分毫。
而他连日奔波,应付皇帝,晚上又在汤池中卖力,本就该倒下呼呼大睡了,偏偏这时候抱着怀里的人怎么也睡不着。
林寒溪用吻封住的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之中。
杀了我。
这不像是一心搅弄风云的林寒溪会说的话,那样失神受伤的表情也不像往日的她。
但是千百张笑颜中失控的那一张,才能流露出她真正的心思。
哪怕只有那么一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寒溪隐隐失控了呢?
是她主动欺上身来吗?
是自己把她身子翻过去吗?
是自己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吗?
不。
都不是。
他猛然意识到,是他出口喊她姐姐的时候。
她的迷惑不能自拔,从那一刻开始显露端倪。
姐姐。
简单的两个字,蕴含着她什么样的过去呢?
据他所知,沈岸比林寒溪要大上一岁,断然没有喊林寒溪姐姐的可能。
春亭?
他心中冷哼一声,怕是心里喊上千万句,林寒溪也听不见一点声响。
他把林芝、程瑛甚至周钧宣都想了一遍,发觉怎么都对不上她的表情。
如果不是男女之情呢?
如果是她自己的姐姐呢?
林寒溪不是林家长女吗?
林家子嗣稀少,明面上有往来的旁支都不在雁城,除了逢年过节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阿青,是她的小名吗?
她可以有无数次其他的机会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他与她分离不了片刻,神志有些模糊的今天?
是因为神志不清,才能说出这两个字吗?
阿青。
他侧身用右手肘撑起上身,左手轻轻抚着微弱月光下林寒溪泛着青白色的脸。
方才有烛火,他没有多注意,此刻才发觉林寒溪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一些,下颌和锁骨都更加明显了。
面色透着一股子不健康的青色。
不知道是不是周钧安的错觉,林寒溪周身的梅香似乎更加浓郁了。
或许是睡得有些浅了,林寒溪哼唧着用手拨开了周钧安的抚弄,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她羸弱的手腕从锦被中伸了出来,即便月色朦胧,周钧安还是一眼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红圈。
不必想,脚腕和膝盖上必然也红了一片。
周钧安第一次意识到小别胜新婚是什么含义,于他是恩赐,于林寒溪却有些折磨。
那红色一旦入了眼,就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将双层床幔都放了下来,确保林寒溪不会被烛火照亮而惊醒,然后起身在屋子的另一端点了一盏灯。
屋里忽然亮了起来,屋外守了半夜的素鸢轻轻叩门。
“姑娘?”
周钧安披好衣服,坐在书案之后。
“进来。”
门窗上透出的影子显示,素鸢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自己该不该进去。
他瞟了一眼尚在熟睡的林寒溪,压低了声音。
“寒溪有些不舒服。”
这句话一出,素鸢二话不说推门而入。许是以为林寒溪也醒了,所以动作难免有些大,引得周钧安不悦。
“轻些。”
素鸢第一次被人说莽撞,有些不安,但是见林寒溪难得睡着,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这个时辰能睡着,于姑娘而言远远算不得不舒服,那六殿下口中的不舒服是什么意思呢?
周钧安看出她的犹疑,问道:“你成亲了吗?”
素鸢更懵了,“没有。”
“在府中寻一个成了亲的仆妇,告诉她手腕和脚腕磨红了,然后拿些药膏来。”
“要快。”
林寒溪先前胡闹寻乐子,从来只让素鸢在屋外听命望风,事情结束了才叫素鸢进来伺候。况且,她是恩客,没有被弄伤的道理。
所以素鸢并不知晓手腕和脚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但是结合周钧安关于成亲的问题,她多少也猜到了和房事有关。
于是顶着一张红脸,素鸢赶紧退了下去,心中在想哪个仆妇嘴巴严实做事牢靠。
这举动落在周钧安眼里,未免有些毛毛躁躁,因为素鸢连房门都忘记关了。
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屋外睡一夜照样生龙活虎,床上那人怕是受不得风。
他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冷风一吹,再加上喝了杯冷茶,脑子更加清醒了。
小蜻蜓和春亭都进府不久,对于林寒溪的过去恐怕没什么了解。
按照他平日观察来看,素鸢多少应该知道一些。哪怕不知道详细状况,多少会给一些思考的方向。
要是等林寒溪自己清醒过来,怕是明年都不会听到一个字。
等会素鸢回来,且诈她一诈。
可怜的素鸢此刻才拿到合适的膏药,正惴惴不安朝清园走来,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周钧安的算计之中。
她轻扣了房门,得了允准才推开门进得屋来。本以为要自己给姑娘上药,谁知道周钧安理直气壮地伸手。
“给我。”
素鸢哽了一下,低头双手奉上。
“我弄伤的,自然我来。”
......
素鸢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退出去,还是在一旁等着吩咐。
就在犹疑之间,周钧安撩开床幔,人影拢在其中。
素鸢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林寒溪的双手从锦被中被拿了出来。周钧安细细在药膏上打圈,似乎要把自己的体温传到药膏上,好不冰着林寒溪。
林寒溪像一个精致的娃娃,听凭周钧安安排。
素鸢看得呆了,从来没有男人对林寒溪如此。
床幔中朦胧的人影一举一动都轻柔无比,生怕吵醒她,弄疼她。
不是没有男人喜欢林寒溪,相反的是,因为她的样貌家世,脾气秉性,先前登门说亲的几乎要把林府挤满。
但是林寒溪要进士做赘婿,就把人都吓跑了。
看今日这架势,六殿下做赘婿,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正胡乱想着,就见周钧安将被子重新盖好,从床幔中撤了出来。
周钧安擦了手,看了素鸢一眼,没有要她退下的意思。素鸢只好继续站在屋中,一边瞧着林寒溪,一边想自己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再次坐在书案之后,素鸢敏锐地察觉到灯盏的位置变了。
方才周钧安点的那盏灯就在书案上,但是如今被放在了自己身旁的圆桌上,周钧安大半隐入了阴影之中。
她本能地觉得不好,就听见周钧安冷冷开口。
“你们姑娘好算计,拿满庭芳哄骗我?”
素鸢心中大骇,面上强装镇定,没有说话。
听周钧安那意思,城外庄子那件事,他已经知道是姑娘故意为之的了。但是似乎重点落在了骗,而不是骗成功上了。
也就是说周钧安并不后悔与姑娘有了肌肤之亲,只是对上当这件事有些在意。
那就好办了。
“姑娘原本是拿来对付四殿下的,用在六殿下身上实在是阴差阳错。在见到六殿下之前,姑娘已经从管家那里察觉到了不对,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她难道不知道这对自己多危险吗?”
“所以在见到殿下之后,姑娘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殿下,不会伤害姑娘。”
周钧安冷笑了一下,主仆二人还真是一样地......巧舌如簧。
但不一样的是,周钧安或许会因为林寒溪有意无意地打岔而将思路搞乱,但是面对素鸢,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她预先服了解药?”
不然无法解释,周钧安都身体疲软无招架之力,林寒溪却行动如常。
但是他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肯定。
“她没有服解药?”周钧安皱眉,“那她怎么会不受影响?”
纠结的素鸢此刻正在天人交战,不说实话一定不会受罚,因为姑娘会保她。
说出实情不一定能救林寒溪,但是如果多一个人懂她的痛苦,命定的结局会不会来得晚一些?
林寒溪已经有白发了。
她想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林寒溪,想到雪地里鲜血染身不动分毫的林寒溪,想到用钢鞭匕首让自己时刻铭记痛苦不能懈怠的林寒溪。
林寒溪是她的家主,却也是她侍奉了六年的姑娘。
眼前这人位高权重,将林寒溪视若珍宝一字一句不曾违背,可是如今刻意绕开林寒溪侧面打听她的消息。
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
她向来自诩看人很准,但是莫名地,在这件事上,她不敢赌。
若是因为自己私自泄露秘密,给林寒溪、给林家带来灭顶之灾,真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看着烛火摇曳,周钧安倒是一点也不急。
素鸢颤动的眼眸,额间的细汗,都表示她在快速思考。
至于是思考说出实情,还是找出完美的借口,周钧安倒是无所谓。
他有办法让素鸢没有选择,不过他倒是心中有些庆幸,素鸢不是受到压迫就只图自保的人。
这样忠诚的人待在林寒溪身边,他也能安心些。
只是春亭和林芝......
“寒溪方才说,让我杀了她。”
素鸢身子猛然一抖,满目震惊,寒意顺着脊背冲上后脑,呼吸甚至都有些停滞。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六年前跪在雪地里,祈求她杀了自己的林寒溪。
“素鸢姐姐,你杀了我吧......”
“我也死了,母亲和祖母就不会痛苦了。”
但是只有那一次。
因为那夜之后,林夫人莫名其妙就疯了。林寒溪重病三月,险些缓不过来。背上的伤疤得以结痂脱落,才有了那一对金雕。
那对金雕,不是为自己。
是为林寒溪和沈岸。
周钧安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将素鸢思考的空间压缩抽空。
“你现在不说,是指望寒溪再去求谁杀了她呢?”
素鸢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卸下了重重的枷锁。
“我原本是老夫人的侍女,六年前被指给了姑娘。我所知不多,但是卑贱之身还请六殿下,好好待我们姑娘。这些年来,她属实不易。”
她重重地磕了头,不曾起身。
沉闷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她原本,叫阿清。”
“清园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