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歪着枝桠,把暮春的夕阳剪得稀碎洒在青石板上。
仲微倚着石碾子站着,指尖捻着道诀,眉峰微蹙。
识海里那十几只通体泛着萤蓝的幻蝶正振翅欲飞,蝶翼上流转的灵光细看竟是细碎的符文。
“去,循着灵气查不死树的踪迹,日落前回来复命。”她轻声吩咐,话音落时,幻蝶已化作几缕轻烟钻进了村口的竹林,转瞬没了踪影。
风卷着田埂上的麦香吹过来,身后传来布鞋踏过石板的轻响。
仲微回头,就见聊苍提着洗得发白的布衫下摆快步走来,发梢还沾着点未干的水珠,显然是刚把自己收拾利落。
少年眉眼干净得像山涧的清泉,没有半分日后那种阴鸷狠戾的影子,仲微的心莫名软了一下。
罢了,终究是尚未堕入歧途,不如给个机会。
她转过身,语气冷得像淬了冰:“我这人没什么好性子,喜怒无常得很。跟着我,指不定哪天我不耐烦了,随手就取了你的命。”
说着故意抬了抬下巴,指尖凝起一丝淡白的灵力,“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不拦你。”
聊苍却停下脚步,攥着布衫的手指紧了紧,非但没退,反而往前凑了半步。“我不怕。”
他声音有点哑,却异常坚定,“若不是前辈从降仙台上把我救下,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所以就算您打我骂我,哪怕真要杀我,我也认。”
“又是个犟种。”仲微很是无语,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犟种。
少年看着温吞,骨子里倒比石头还硬。她猛地一甩袖子,带起的风卷得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转身就往村外的山道走,“随你便,别跟着我碍事。”
聊苍立刻快步跟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半步远:“我不碍事的!我会挑水、会劈柴,地里的活也能干,就算是炼丹布阵那些我不会的,我也能学。你教我什么我都学,学得肯定快!”
他怕仲微真要赶他走,语速都快了几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的背影。
仲微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他。夕阳落在少年清瘦的肩膀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双眼睛里满是恳切,没有半点虚假。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松了口,却语气依旧冷淡:“要跟着也可以。你先帮我找到不死树的下落,找到了,我就让你跟着。”
聊苍闻言,眼睛瞬间亮得像点亮了两盏小灯,忙不迭点头:“好!我这就去问门中长老,他们肯定知道不死树的事!”说着就要往回跑,又被仲微叫住。
“等等。”仲微抬手召来一只刚折返的幻蝶,递到他面前,“带上它,别瞎闯祸。”
少年接过那只泛着萤光的蝴蝶,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一定能找到不死树的!”
村口老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仲微倚着石碾子,指尖的幻蝶已去了近一个时辰。
那不死树的传闻太过缥缈,古籍上只寥寥数笔提过“生于昆仑山之北,吸日月精华。食之,可与日月同寿”,除此之外,再没有半分线索。
“前辈,我问了门派里的王长老,他说昆仑山北面的松林深处,几十年前有人见过一棵冬天也不枯萎的大树,就是路太难走,还有野猪出没。”
聊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少年手里攥着两根刚折的树枝,发梢还沾着点草屑。
他把其中一根树枝递过来,“长老说用这个探路,就不会迷失方向。”
仲微瞥了眼那根翠绿的柳条,指尖刚触到,却忽然顿住。
寻常树枝经了烈日晒,该有些发蔫,可这根却依旧饱满多汁,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木属性灵气,像是刚从晨露里摘出来的。
她抬眼看向聊苍,少年正仰头望着昆仑方向,眼神里满是期待,干净得没半点杂质。
难道是她多心了?
“幻蝶还没回来,不等了。”仲微收回手,将那丝疑虑压下去,转身拎起石碾旁的布包,“你若真要去,就跟紧,别拖后腿。”
聊苍立刻跟上,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我肯定不拖后腿!我小时候常跟着椿庭进山采蘑菇,所以林子里我熟!”
“会御剑吗?”仲微召出玉寒竹,正准备上剑飞走,却看见聊苍站在原地扣手。
“我……我不会”闻言,聊苍的头低得更低了。
“……上来”仲微扶额叹气,怎么摊上这么个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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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的雪应是才化不久,杂草刚没过脚踝,聊苍走在后面。
也不知怎的,凡是他经过的地方,那些歪歪斜斜的杂草竟都悄悄挺直了腰杆,叶片上的尘土也像是被无形的手拂去,变得鲜亮起来。
仲微余光瞥见这一幕,脚步微顿,却没回头。
或许是少年身上的生气旺,巧合罢了。
进了黑松林,光线骤然暗下来。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地上积着厚厚的腐叶,踩上去软乎乎的,发出“沙沙”的声响。
仲微祭出两枚莹白的玉符,悬在头顶当灯笼,照亮了前方丈许的路。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两人的脚步声。
“前辈,你找不死树做什么呀?”聊苍忽然开口,声音在林子里荡开小小的回音。
仲微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救人。”
她没说要救谁,聊苍也识趣地没再问,只是脚步更紧了些,时不时弯腰拨开挡路的荆棘。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仲微立刻按住腰间的短剑,示意聊苍噤声。
只见树丛后钻出两只半人高的野猪,獠牙上还挂着新鲜的泥土,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们。
“前辈小心!”聊苍猛地挡在仲微身前,手里的树枝横在胸前,虽然身子微微发颤,却没后退半步。
仲微皱眉,正要掐诀驱兽,却见那两只野猪刚往前冲了两步,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突然发出一声尖嚎,转身就往密林深处窜去,连滚带爬地没了踪影。
她还没动手,这野猪怎么突然跑了?
“它们……它们怕我?”聊苍也有些懵,挠了挠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树枝,“以前我遇到野猪,都是躲着跑的。”
仲微没说话,目光落在聊苍的手上。少年的手掌很宽,指节分明,掌心有几道浅浅的茧子,是常年干活留下的。
可就在刚才野猪逃窜的瞬间,她似乎看到少年手腕内侧闪过一丝极淡的绿芒,快得像错觉。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心里的疑虑又重了几分:“继续走。”
又往深处走了约莫一里地,前方出现一片低洼的谷地。
谷地里长满了枯黄的灌木,只有正中央立着一棵半枯的老树,树干上布满了裂痕,叶子掉得只剩寥寥几片,看着像是枯死了好几年。
聊苍看到那棵树,眼睛一亮:“王长老说的会不会就是这棵?虽然叶子不多,但这么粗的树,流云山可没有!”
他说着就跑了过去,伸手摸了摸树干。就在他指尖触到树皮的刹那,仲微瞳孔骤缩——那原本布满裂痕的树干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枯黄的枝条也渐渐变得饱满。
不过片刻功夫,整棵老树就像是被春天唤醒了一般,枝繁叶茂,甚至开出了细碎的白色小花。
聊苍自己也吓了一跳,缩回手看着掌心:“我……我没做什么啊?它怎么突然活了?”
仲微快步走过去,指尖抚过树干,感受着里面涌动的浓郁灵气。
这灵气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和古籍上记载的不死树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更鲜活。
她抬眼看向聊苍,少年正一脸茫然地看着那棵树,眼神里满是困惑,不像是装的。
“你刚才碰它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仲微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聊苍摇了摇头:“没有啊,就是觉得这树干暖暖的,像晒了太阳似的。”
就在这时,仲微的神识里传来幻蝶的讯息:它们查遍了附近的灵脉,都没找到不死树的踪迹,只在西北方向的山涧处,发现了一处微弱的灵气异常。
她收回思绪,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的老树又看了看聊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会不会……找错了方向?
“走吧,去山涧看看。”仲微压下那念头,转身往西北方向走。
聊苍连忙跟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棵突然复苏的老树,满脸好奇。
两人走到山涧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山涧里的水流潺潺,月光透过树梢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幻蝶在前方引路,停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旁。
仲微走近一看,青石上刻着几道模糊的符文,像是上古时期的遗迹,符文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积着些雨水,泛着淡淡的绿光。
“这是什么?”聊苍凑过来,刚要伸手去摸那凹槽里的水,却被仲微拦住了。
“别碰,这符文有禁制。”仲微仔细观察着那些符文,眉头紧锁。
这是锁灵阵的残迹,用来封印某种强大的灵气的。
难道不死树曾经被封在这里?可这里除了这块青石,什么都没有。
她蹲下身,指尖凝聚灵力,轻轻拂过那些符文。
符文被灵力触动,忽然亮起微弱的金光,凹槽里的绿水也开始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就在这时,聊苍忽然“啊”了一声,捂住了额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仲微立刻起身扶住他。
“头有点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脑子里钻……”聊苍的声音有些虚弱,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手腕内侧的绿芒又闪了一下,这次比之前更清晰,竟像是一片小小的树叶纹路。
仲微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猛地抓住聊苍的衣领,掀开他的衣服,少年的胸膛以及手腕上,布满了淡绿色的树叶形状,刚才那绿光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而此刻,那片胎记正随着青石上符文的光芒,微微发烫。
“你这胎记,从小就有吗?”仲微的声音有些发紧,伸手摸了摸聊苍胸口的树叶形胎记。
聊苍点了点头,耳尖泛红:“嗯,我娘说我生下来就有,说是福气的象征。怎么了前辈,有什么不妥吗?”
仲微没回答,目光转向青石上的符文。
她忽然想起古籍上的另一句话:“不死树者,非属木石。聚灵结形而立,散则消弭为气。遇劫则隐身凡胎以避祸患,缘至则现其身。”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找到了不死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之前的种种反常瞬间有了答案。
能让新生杂草获得新生,能吓跑野猪的无形威慑,能让枯树复苏的触碰,还有这与锁灵阵呼应的树叶形胎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她看着眼前脸色红润,眼神懵懂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
她找不死树是为了救玄真,可如果聊苍就是不死树,难道要把他带回三十年后,取他的灵核救人?
可他是聊苍,是那个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挡在身前的少年,是那个就算被威胁也不肯离开的犟种,现在的他不是那个魔头。
“前辈,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不对劲?”聊苍见她半天不说话,有些不安地问。
仲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松开他的手腕,帮他拢了拢衣袖:“没什么,许是这山里的灵气太盛,你有些不适应。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查。”
她转身走到山涧边,背对着聊苍,指尖微微发颤。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映出她纠结的侧脸。她该怎么办?是狠下心取了他的灵核,还是继续装作不知道?
聊苍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块干粮:“前辈,吃点东西吧,你从中午就没吃东西了。”
仲微接过干粮,却没胃口。她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忽然问道:“聊苍,如果你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比如……你不是人,是别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聊苍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认真地想了想:“不管我是什么,我都是我啊。而且,你救了我的命,就算我是石头变的,也会跟着你,帮你做事。”
少年的话很简单,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仲微的心里。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或许……答案早就有了。
她找不死树是为了救人,可如果救人要以牺牲另一个无辜的生命为代价,那和那些为了私欲掠夺灵物的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走吧,前面有个山洞,今晚就在那里休息。”仲微收起干粮,转身往密林深处走去,脚步比之前坚定了许多。
聊苍立刻跟上,依旧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半步远。
他没再问刚才的问题,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头顶的月亮,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光亮。
仲微走在前面,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死树的事,暂且不提。
她要先弄清楚,当年是谁封印了不死树,又为什么要将他化作凡胎。至于玄真的事,她总会找到别的办法。
夜色渐深,山林里的风有些凉,聊苍下意识地往仲微身边靠了靠,想给她挡点风。
仲微感受到他的靠近,脚步微顿,却没躲开。
月光穿过树梢,在两人身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一幅黑白的画,藏着一个只有仲微知道的秘密。
而那片藏在聊苍衣袖下的胎记,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泛着淡绿色的光,与山林里的灵气,悄然呼应着。
古代称父亲为“椿庭”,母亲为“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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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聊苍就是不死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