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人饮完一大坛酒,蔡霈休双颊间隐现红晕,微微阖眼望着远方,惘然若失。
无尘放下竹筒,意犹未尽,叹道:“有酒无肉,和尚这心里是空落落的,不够痛快。”又对蔡霈休道:“等去了兴州城,你可得请和尚喝酒吃肉。”转头间,忽地愣住。
蔡霈休纤指拂过眼角,侧首笑道:“大师又是喝酒,又是吃肉,不怕佛祖发怒?”无尘哼道:“酒肉都乃外物,我佛自在心中,和尚可不怕。”蔡霈休摇摇头,这佛是否在心中,也只有自己才知。
那旁的男子听着二人对话,却觉有趣,拱手道:“鄙人宁怀风,这位是……”顿了顿,哈哈笑道:“瞧我真是糊涂了,伊丽希,你与她们说吧。”
妇人嗔怪地拍了拍他肩,起身行礼道:“我本名为伊丽希,也有个你们这边的名字,叫花无影,敢问二位高姓?”
“伊丽希,花无影,好名字。”蔡霈休轻声念了一遍,回礼道,“小女蔡霈休,这位是无尘大师。”
花无影笑笑,躬身又对二人行了一礼,却是右手置于腹间,与她们平日礼仪大为不同。蔡霈休微愣,遂轻轻一笑,拱手做礼,那边的无尘亦起身合掌,念道:“善哉。”
这时宁怀风辨出蔡霈休身上服饰,问道:“敢问小友可是去过春榆城?小友这身衣物,颇似今晨我们在城中见到的一名男子。”花无影打量一眼,恍然道:“莫非你就是……”
蔡霈休笑道:“不瞒二位前辈,那男子正是小女假扮,后又因在城外偶见花前辈被那伙人带走,心中担忧,才与无尘大师跟随前往,到了新济营中。”
宁怀风哈哈笑着,道:“这可真是难求的缘分,若不是小友侠义热心,我二人怕早已命丧玲珑二童手中。”花无影点头附道:“小友一日救了我两次,若不结交,倒成了憾事。”
“见笑了。”蔡霈休心思灵巧,稍稍一想便明白其中关键,花前辈既是习武之人,哪里又能被几个小人刁难,怕是夫妇二人使计让其抓获,以此潜入军营,再行别事。如此一来,自己插手反而阻碍了她们,不由说道:“全凭意气而为,不是什么大事。”
无尘接道:“此话却不能这样讲,如今这江湖缺的便是这种意气,路遇不平肯挺身相助者,理应赞扬。”蔡霈休道:“前人言,‘以观势保身为明’大多人如此,我这般做,外人看来唯愚人一腔之勇,少不得受些嗤笑。”
花无影与宁怀风对视一眼,花无影笑问道:“那小友又如何看待此事?”蔡霈休抓起一把雪,吹散到空中,回道:“人生如云如烟,一人如何,又岂用不相干的人评说。他们要说就说去吧,我只求无愧于心,先人说保身为明,我说挺身也为明,道理都是人说的,对与错,难道不该由结果而定?”
听此一言,无尘率先赞道:“理该如此,这话和尚听着才舒服。”宁怀风叹道:“我二人本隐于一方,听闻战事又起,而驻守此地的将领与我二人当年有些龃龉,本想烧了粮仓解救被抓的两国女子,却险些将命丢在此地。”
白雪悄然落下,蔡霈休理着长发,蹙眉道:“那玲珑二童是何来历?我见他二人年岁不大,武功却是不弱。”
花无影道:“那二童是新济左相林午的两名侍卫,看着年幼,算下来如今已年过四十,小友万不能被他二人外形所骗。”蔡霈休一愣,却无法将二童与四十余岁的人联系在一块。
无尘接道:“新济以南有南疆一族,族内分裂为医、毒两派,族长之外便是由三绝三尊主持派中事宜,毒派三尊之首的常荣痴迷长生一道,不惜拿活人试药,自从南疆族长失踪,常荣行事愈发变本加厉,后又与林午相识,先一次两派在圣坛比斗,毒派获林午相助,又因上一代香绝在比斗前离奇身亡,毒派得以胜过医派,后来常荣便将几次试药后活下来的两个药人送给了林午。”
蔡霈休心头剧震,惊道:“那两个药人便是这二童,他们当真得了长生?”宁怀风叹道:“生老病死,人之常理。长生一道哪里能以人力而成,不过是自伤之举,二童虽外貌不变,可终究是那个年纪,时机一到,自然也会死。”
“原是如此。”蔡霈休不由得想到周景和,二十多年过去,他面容却未见衰老,那时在临柏崖下,救他之人许是常荣。虽不得长生,却能将驻颜之术做到这般,亦非常人也。
花无影扶起宁怀风,向蔡霈休道:“那玲珑二童为双胎兄弟,自小相伴,知心日久,又因常年浸淫药物,身骨坚硬如铁。若小友日后遇上,能避则避,乾坤无极剑阵需得心意相通的两人协同抑制,才有破阵之机。”
蔡霈休点头道:“多谢前辈指点,前辈之后有何打算?”宁怀风笑道:“我二人尚有事未处理干净,会在春榆城待一阵子,小友和大师可要同往?也好让我们款待几日。”
无尘拍袖道:“和尚是这女娃债主,得看她的意思。”这话听来却有几分怪异,二人微愣,将视线移向蔡霈休。
蔡霈休摇了摇头,微笑道:“晚辈打算前往兴州城,路远日紧,便不叨扰二位前辈。”花无影颔首笑道:“也罢,日后再见,还望小友万莫推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蔡霈休又向二人一拜,当下与无尘转身离开。见二人身影渐远,宁怀风朝花无影摆摆手,转而拉着她手道:“走吧。”花无影叹了口气,随即轻哼一声,说道:“你先前想一人挡下二童剑势,别以为就这般过了。”
宁怀风笑笑,拈须道:“是吗?我倒想不起来了。”花无影甩开他手,转身行在前,道:“那便等你想起了再与我说话。”宁怀风拍了拍脑袋,追在她身后,叹道:“我手还伤着呢。”
蔡霈休将马儿留在密林中,如今也不好反身去取,索性与无尘徒步北上,想到一事,侧首问道:“大师之前说的异族人,便是指花前辈?”
“你这女娃不好当面问人家,现下又来问和尚。”无尘笑道,“不错,‘神风花影’中的花无影确为异族人。”
蔡霈休皱眉道:“花前辈虽施了易容之术,可大师也说异族人眼睛颜色与我们不同,难道有何绝顶妙法,便连眼睛也能改变?”
无尘叹道:“这却不然,当时和尚被人打断,目下倒可与你边走边说。那从国外来的貌美女子多被送进勾栏茶馆,亦有达官显贵买来养在院中供人玩乐。”
蔡霈休听得一惊,早在齐一统天下后,便废除奴隶制度,消去奴籍,新济此般,那些女子与奴隶有何分别?不由问道:“新济朝廷便不管此事吗?还是说纵其施为?”
无尘道:“新济皇上孱弱,如今朝廷由林午带人把持,朝廷虽下令禁止此事,无奈屡禁不止,那些被贵族养在院中的女子还好,流落在外或被送进勾栏茶馆的女子,最终都逃不过被摧残致死的下场。”
“要将这些女子运来却要在海上航行月余,商人为获利,会将她们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多被贵族与勾栏买走,之后会给她们喂食不孕的药物,而身有缺陷和容貌稍逊的中下等则会被卖入各个乡县,多成为使粗活和陪嫁的仆役,生下来的孩子亦是主家奴隶。”
蔡霈休听到此,只觉胸口重重挨了一拳,呼吸艰难,她却从不知这等荒唐之事,越往下想,心中怒气难遏,又不好打断无尘,只得呼着气暂缓心绪。
两人不久上到土丘,就听无尘说道:“花无影身上流有新济人与异族的血脉,虽有一头金发,双眼颜色却与我们无异,易容一番,也就让人看不出破绽。她的母亲本是容貌极佳,却因患有腿疾,最后被一商贾买下,那商贾家中当时已有四房妻妾,加之异族人身份,可谓受尽留难、凌辱,生下花无影没多久便去世。几年后,商贾一家一夜间被人毒害,而花无影却不见踪迹,再次出现,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说到这里,无尘叹息一声,再不言语,蔡霈休一瞬明了,那商贾一家之死,与花前辈必脱不了干系,若让她以身处地去想,也做不到宽以对人,如今听来都忍不住拍手叫好,行恶事结恶果,那些人不足为惜。
因处交战地界,两人不敢耽搁,一路少有停歇,蔡霈休始终悬着一颗心,待过了五日,晨曦之中,遥见兴州城城郭,方松心弦。
入了兴州城,蔡霈休寻人问明路径,便与无尘去往城南的绸庄。
蔡霈休向庄外守着的伙计表明来意,那伙计听其名姓,当即恭敬地将二人请进庄内,掌柜忙领人去往里间,命人备下热水茶点,转身又叫人去寻杨管事。
蔡霈休步入房中,原先那伙计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五名女子。那五人手中各捧一个托盘,立在她面前,伙计在一旁道:“贵人一路辛苦,此乃庄主早先为贵人备的几身衣服,若是不合心意,小的再去更换。”
蔡霈休随手拣起水云纹样的外袍,笑着谢过伙计,修整过后去往雅间。
但见无尘已坐着喝了半盏茶,对她笑道:“未成想你与这飞来庄庄主倒是旧识。”话音刚落,伙计在外敲门道:“贵人,杨管事到了。”
蔡霈休开门迎人进来,杨管事拱手行了一礼,郑重道:“庄主五日前将此物送到我手中,托我务必亲手交给贵人。”她身后人捧着长盒走上前来。
“有劳管事费心。”蔡霈休打开长盒,定睛看去,神色颇为动容,小心将里面的清一剑取出,抚过剑身,眸中隐现泪光。
默然半晌,蔡霈休问道:“不知宋寄言现下去了何处?”杨管事取出一封书信,道:“听闻应宣城有异,庄主收到信后,第二日便动身赶往。特留书一封,说是若贵人问起,便让我交给贵人。”
应宣城?蔡霈休皱了皱眉,拆开书信,只寥寥数行字迹,很快阅毕。无尘见她眉眼间忧虑顿生,疑道:“出了何事?”
蔡霈休摇摇头,对杨管事道:“多谢告知,管事可否先借我四千两银子。”杨管事一愣,忙道:“还请贵人稍等片刻,我叫掌柜取来。”
见其带人出了房门,蔡霈休将书信收入怀中,缓缓坐下,道:“眼下我有一件要事需去做,恐怕不能请大师喝酒吃肉,待还了大师银子,便先别过。”
“你此行可是要去应宣城?”无尘吃着糕点道,“正好和尚要去一趟天阳石窟,与你同路。”
蔡霈休奇道:“大师何以要去天阳石窟?”无尘瞥她一眼,摇头道:“不可说。”
蔡霈休笑笑,端茶道:“这可巧了,这信中之事也与那天阳石窟有关。大师可知那天阳石窟下有座地下佛塔?”无尘一惊,低声道:“此事你们怎知?”
蔡霈休道:“南疆的人如今就在天阳石窟,日前已在那里与人斗了一场。”无尘不解道:“南疆去那作何?”蔡霈休轻笑道:“那得我们去了才知。”
之后杨管事送来五千两银票,蔡霈休抽出四千两还了无尘,两人出了绸庄,且去买好马匹,牵马走出西门,转头又往北行去。
此时,应宣城外风沙漫天,狂风穿过岩石群,有如鬼哭狼嚎,无休无止。
“你弑父杀母,必会遭报应!”
白眠香猛然惊醒,女人凄厉的喊叫声犹在耳边,她伸手按在额前,重重地喘着气,脸色惨白。
“老师,你醒了。”小歌面露欣喜,忙起身过来。白眠香尚未回神,忽听得“吱吱”叫声,扶墙站起,冷声道:“白眉蓝姬鹟,他们找来了?”她此前受秦素玉攻击,心神被重创,嗅觉尚未恢复,不由一时无措。
小歌忙道:“老师别急,是五觉小师父和宋姐姐。”沉默片刻,只听一个女声说道:“白前辈,好久不见。”五觉摸着失而复得的白眉,道:“施主方才困于梦魇中,小僧只好让白眉将施主唤醒。”
白眠香盘腿坐下,颊上有汗水滑落,忆起梦中情景,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冷冷道:“你们如何找到这里?”
宋寄悦扔下枯枝,淡然道:“那只鸟找到五觉,引我们来此。”白眉似听懂她们在谈论自己,摆动小脑袋,正要张嘴,被五觉一手盖住,快速塞入袖中。
小歌站在一侧,瞧一眼白眠香,又瞧一眼宋寄悦,不觉放缓了呼吸,眨巴着眼睛,闭口不言。
白眉:“吱吱吱,吱吱吱。”
五觉(伸手捂嘴):“你快少说两句,不要命了?”
等蔡霈休一来:“以为群英荟萃,没想到是熟人开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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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风起应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