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从内屋抱出一个妆匣,将外面的锁扣解开,推到钟柳函身前,轻声道:“这里面都是你娘原先惯用的首饰,她以前常说,要是生了女儿,便要把这些留给她。”钟柳函从中取出一对白玉耳坠,晶莹圆润,十分精巧。
钟柳函出生就没了母亲,即使在梦里,母亲的脸总是模糊一片,如云如雾,而今一件件首饰摆在眼前,细细抚摸,仿佛能描绘母亲戴着这些物事的模样。不觉一滴泪砸在指间,她放下手中银簪,蓦地转身,拿着手帕咳嗽起来。王露面露担忧之色,柔声询问:“是哪里不舒服吗?”钟柳函缓了口气,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摇头道:“路上受了风寒,过几日就好。”
王露略一沉默,说道:“你身上的毒……”钟柳函放下手帕,淡然道:“尚在体内。”王露一怔,她见钟柳函除了比常人虚弱些,身体并无大碍,钟明熠肯让她出谷,想必已是解了身上寒毒,不料寒毒并未逼出,心下一惊,道:“你爹怎放心让你出来?”
钟柳函却不愿透露太多,只是笑笑:“出来找解毒的法子,总不能坐着等死。”王露盯着她半晌,叹道:“也好,你外祖父先前一直在为你求医问药,有需要的地方,也可以找我们。”柳家如今人丁单薄,钟柳函不想再连累他们,心知舅母好意,不好直言回绝,只淡淡地应了。
王露又从内屋取来一个匣子,钟柳函打开,入眼是一本无名书册,她心下疑惑,随手翻开一页,抬眸看向王露,愣愣地道:“舅母,这是……”王露点头道:“柳家《勘心法》,当年你外祖父把古本传给了你舅舅,又另抄了一本新的给你娘,你娘出嫁后,没有把它带走,你外祖父临终前,让我们交给你。”
“可我姓钟,并不姓柳。”钟柳函摇了摇头,叹道,“这是柳家立世的根本,岂能轻易交给旁人。”钟柳函看了几页,这本比娘书房中的更为详尽,想来娘并未写下完整的心法。
王露笑道:“此物也并非柳家先祖所有,你外祖父曾说,柳家一代代将这《勘心法》传下来,不靠它扬名立万,恃强凌弱,只为谨记先祖遗训,莫做那忘恩负义之人。这是恩人拼死都要留下的书籍,只要是柳家之人,皆可修习。你虽不姓柳,可体内也流着你娘的血脉,将这本交予你,最合适不过。”
钟柳函心口一热,迟疑道:“真的可以吗?”王露笑了笑,道:“我亦习了‘勘心法’哪里又不可以?《勘心法》人人能习,全在一个‘悟’字,你娘泉下有知,定也想你多些自保的手段。”
待钟柳函重返大堂,蔡霈休正自站在廊下,望着滴落的雨水出神,见她走来,无甚表情的脸上露出浅笑,轻声道:“说完了?”钟柳函点了点头,盯着手里的匣子,徐徐道:“今日是中秋。”蔡霈休道:“是中秋。”本该是各家团圆的日子。
转身看一眼灵堂,钟柳函道:“我有些累了。”蔡霈休晃着手上油伞,道:“我先前让人下去煎药,你若累了,我带你回房?”
钟柳函呆了呆,挽上她手臂,紧紧将匣子抱在怀里,蔡霈休暗叹口气,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将伞撑开,两人就罩在这一方伞下。走在雨中,不觉又贴紧几分,两人间,再无一丝缝隙。蔡霈休微一侧首,便见钟柳函下颔处落下一滴晶莹,口唇微动,终究未发出声。
回到房中,钟柳函仍抱着那匣子,蔡霈休为她解下斗篷,恰逢侍人将药送来,便把药放在一旁冷着。
钟柳函坐在凳上,把匣子放在一旁,一抬眼,蔡霈休秀目清亮,盯着自己,温柔缠绵。钟柳函心中一乱,忙低头避开,又觉自己过于反常,再抬眼,就见蔡霈休拿手支着脸颊,微微一笑,温柔道:“看我作甚?不是累了吗?喝完药睡一觉吧。”
钟柳函依言端了药碗,不过喝了一口,便把碗放下,蹙眉道:“好苦。”蔡霈休一愣,这治风寒的药与先前的并无二致,钟柳函喝药从不言苦,见她如此,不由走上前,端药凑到鼻间,说道:“味道没什么不对,很苦吗?”
钟柳函连忙点头道:“许是熬过了火候,药味太重。”蔡霈休看她一眼,叹道:“我去让人重新煎一份。”“不必了。”钟柳函抓住她,垂眸道,“药性未失,我也困了。”
蔡霈休点点头,软语道:“那我去给你找些饴糖来。”话毕,转身出门。钟柳函见人离开,将药饮尽,咳嗽两声,却是神色一黯,默默流下泪来。
而此时,蔡霈休倚在房外柱上,她早知钟柳函撒了谎,也没去点破,听到屋内响起哭声,心头酸楚,执伞走进雨中。
夜幕悄至,连日的雨竟停了下来,宋寄悦敲开蔡霈休房门,两人目光相对,宋寄悦道:“邀你喝杯茶,去不去?”未待她开口,宋寄悦接着道:“宋寄言已去找钟柳函了。”未及思考,蔡霈休一口应下。
待两人出了柳家,走至十里外的一处长亭,已有侍人架了火炉,从食盒中拿出素点摆在桌上。
蔡霈休左右一看,疑道:“她们人呢?”宋寄悦拿木勺拨着茶末,淡淡说道:“兴许路上耽误了。”蔡霈休忽觉上了当,眼下又不好甩袖离去,只得坐下,无奈道:“宋姐姐找我何事?”
“只是找不到人喝茶。”宋寄悦将茶杯摆好一列,等着炉上水烧开,蔡霈休仔细瞧她一眼,心中却是不信,试探道:“只喝茶?”宋寄悦笑了笑,道:“确实有些事要请教。”
蔡霈休暗道果然,每次宋寄悦找她总没什么好事,拿起一块鱼形糕点,咬下一口,就听宋寄悦道:“这事却与我们都有干系,我知你现在被人盯得紧,是故用喝茶把你约来,此处地势平阔,周围也无树林草丛遮蔽,我已让人在几丈外守着,你也无需担心被人听了去。”
蔡霈休笑道:“不知宋姐姐想与我谈宋家的事,还是秘宝的事?”宋寄悦沉吟半晌,叹道:“都有,当初你让人送信过来,我本不信上面所言,可乞巧那夜有人闯入山庄,父亲与那人在山崖间斗了一场,次日我去了趟书房,却已找不到母亲那本佛像图册,想来是被那人偷了。”
“当日那黑袍人在雪风居上,在众人中偏掳走宋寄言,那人武功极高,除去杀死的两名雪风居弟子,以及过来报信的苍松派弟子,一直都只是在扰乱众人视线,表面看来漫无目的,而我猜他一开始要抓的,恐怕并不是宋寄言,或许是钟柳函,或许是顾逸。那人抓了人后却一心往后山逃跑,以他功力要想下山不是难事,当日顾逸生辰,多数人都聚在大厅,东面下山索道把守的弟子并不多,怕是只想将众人留在雪风居上。”
晚风吹拂,拨动亭外几只灯笼,送来一阵清凉,蔡霈休徐徐道:“虽不知黑袍人目的为何,但他在抓钟柳函时失手,转而带走宋寄言,最后两人又侥幸脱身,这未免太过儿戏,那人未下杀手,也是我猜测其另有目的的一个因由,而还有一处疑点,便是在宋寄言和顾逸身上,他们二人被抓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离开前去见过顾逸,然他左顾右看,以伤重糊弄了过去,宋寄言那里,宋姐姐可去问过?”
宋寄悦摇头道:“从应宣城回来后,我见她与往常一般,便忙于庄上事务,倒没有仔细询问,也怕她受此影响,他们两个孩子大抵不会隐瞒什么紧要的事,你信中提到的周景和,我去母亲书房找过,并未见提及此人的任何书信。”
“是吗?”蔡霈休沉思道,“我起初让人查苍州县周家一事,想着周家那幅古画会被何人带走,不料让我知道了二十多年前,与飞来庄有关的一件大事。青姨曾与寄身在飞来庄的周景和为青梅竹马,恰好这周景和与周家颇有渊源,二十多年前,周景和只身寻仇家报仇,双方约定在临柏崖死斗,输赢无人知晓,但周景和与那对夫妇再未现身,有传言说双方坠崖身死,亦有人说周景和赢得当年比试,只是伤势严重,不久便离了人世。”
语罢,宋寄悦蓦然起身,侧首望向夜空,月明星淡,远山苍茫,她冷声道:“此事我会再留意一阵子,还请君侯不要告知旁人,等到时机成熟,我会找我爹问清楚。”
蔡霈休点头道:“事关宋伯伯与飞来庄声誉,是以我才写信给宋姐姐,却也不便插手,劳烦宋姐姐多费些心神。宋寄言那边,我找时机再问一问,那黑袍人想来还会现身。”
宋寄悦还待要说,炉上壶中水咕噜噜响起,壶口不断吐出水气,恰逢亭外隐隐有铃声传来,二人对视一眼,闭口不言。蔡霈休拿起水壶,向茶杯中倒入热水,宋寄悦回身坐下,盯着亭外。
不过一会,便有三人映入眼帘,只见宋寄言走在前,左右分别跟着钟柳函与苏秀苒,手上皆拿着不同样式的花灯。宋寄言左手端一碟月饼,见了两人,欣喜道:“你们到得真早,姐姐说想吃月饼,自己也不叫人先准备。”
宋寄悦接过她手中月饼,笑道:“前几年中秋我都不在庄上,错过了你亲手做的月饼,这次正好尝尝。”宋寄言轻哼一声,噘嘴道:“那也是姐姐的错。”虽这般说了,但眼角眉梢含的喜意,无一不显示着少年真实心绪。
蔡霈休摇头轻笑,也乐见她们姐妹和好,对苏秀苒道:“秀苒手上拿的什么?”苏秀苒举起手中物事,嘻嘻笑道:“钟姐姐教我做的马骑灯,可比表姊做的好多了。”
蔡霈休面上一僵,本想调侃一下自家表妹,哪知被她先将一军,拿过茶杯垂眸不语,就听宋寄言问道:“休姐姐也会做灯?”苏秀苒扬声道:“几年前的上元节,说是要自己做花灯,结果点上蜡烛,灯就烧起来了。”蔡霈休捂嘴轻咳一声,险些被茶水呛到。
她二人一问一答,谈得热闹,钟柳函不觉莞尔,在蔡霈休右首落座,将天灯塞入她手中。蔡霈休心下疑惑,看她一眼,又仔细研究手里天灯,上面却是画了一只仙鹤,凌空展翅,直上九天。
蔡霈休又在另一侧看到一朵红花,那花浮在水面,娇艳动人。蔡霈休不由笑道:“你这可是画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钟柳函摇摇头,轻声道:“姐姐不妨猜猜。”蔡霈休正自思索,苏秀苒悄悄扯她衣袖,做着口型。蔡霈休皱了皱眉,略一沉默,微笑道:“我猜不出来。”苏秀苒面露不解,还待开口,一块糕点塞进嘴中,蔡霈休道:“少言多食,长得快。”
苏秀苒鼓着腮颊,挥了挥拳头,蓦地扭头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气呼呼道:“不理你了。”蔡霈休伸指点了点她脸颊,暗道真是小孩子,转身握住钟柳函手,温言道:“我陪着你。”
她这话外人听来,只觉茫然,没有根据,钟柳函却知她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心尖一颤,握紧她的手,轻轻颔首。
宋寄悦望着二人动作,却觉周遭一股奇特的气息在流转,顾自思忖,又见宋寄言一双眼看着自己,遂收了心神,拿起月饼咬下一口,脸上显出惋惜之情。
“不,不好吃吗?”宋寄言神色一变,双手绕着小辫,紧张道。
宋寄悦叹道:“很好吃,我只是可惜现下才吃到,错过了这么多年。”她错过的,又何尝只是这月饼。宋寄言却是松了口气,眉眼弯成月牙,抓着她手臂道:“我就说我手艺不错,顾逸那家伙非说我会毒死人。”
宋寄悦见她一脸愤愤,笑问道:“什么时候聊的这事?”宋寄言细眉一挑,嗫嚅道:“就……就是先前我写信给他,他之后回信过来,很久之前的事了。”宋寄悦恍然道:“难怪你生辰那日拿着书信,在窗前一会笑,一会叹气。”
“啊?”宋寄言只觉一股热气冲上头顶,忙转身捂脸,细声道,“姐姐看到了?”见她露出的双耳泛红,宋寄悦轻笑一声:“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们有来有往,我也就放心了。”
宋寄言起身驳道:“才不是,谁愿和他有来有往。”蔡霈休“唔”了一声,淡然道:“这次雪风居有人来吗?”宋寄言答道:“路途遥远,差不多明日他们就到。”苏秀苒忙拍手笑道:“还说没有往来,自个先招了。”
宋寄言方觉中了套,羞红一张脸,顿足道:“你们,你们都欺负我。”宋寄悦拉着她坐下,软语道:“好了,好了。不逗你就是,趁大家都在,你说说,对顾逸怎么看?”
“就知道欺负我。”宋寄言小声嘀咕,瞧了瞧年长的两人,眼珠一转,出声问道:“姐姐们这么关心我的事,怎么自己的事就不上心了?”
蔡、宋二人不料她有此一问,互看一眼,蔡霈休继续喝茶,神色自若,宋寄悦假意盯着月饼出神,倒是年岁最小的苏秀苒,咯咯笑着,看了这一出好戏。
她们之中未来没有一个人会成亲[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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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休戚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