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飞雪早早在院内等候回音,果见夜芀回来,对她说道:“门主已经同意。正好明日无课,我可以和你同去。”
飞雪笑着用力点点头。
夜芀见惯弟子们早早退去纯真,再看墨州的飞雪哭笑自若,低头只叹人生皆苦。
这日一早,夜芀带飞雪到观云堂后面的小院,一路上未被为难。夜芀指着一所小小的屋子,对飞雪道:“梅姑娘在里面,去吧。”说罢点点头,守在门外。
飞雪见这小屋尚且坚固,且有几个穿着厚实冬衣的女孩子在打扫。飞雪叩门进内,见梅婕云戴着皮毛帽子,在桌旁微微打盹。飞雪轻声唤道:“梅姐姐。”
梅婕云听到意外地睁开眼睛,看到飞雪,惊讶道:“飞雪,你怎么会在这儿。”
飞雪走到梅婕云旁边,上下打量,她也穿着厚实的冬装,丰腴不少,又看看屋内摆设俱全,且暖暖和和,问道:“梅姐姐,他们不是知道我要来,这衣裳火炉是不是刚拿来给你的。”
梅婕云忽地双眼泪汪汪,使劲点点头拉住她道:“妹妹,你可是来接我的?我在这里受尽折磨,不得吃饱穿暖。我腹中如今还有钱酉的孩儿,他们恨钱酉入骨,我的孩儿不知明日还能不能保得性命,飞雪飞雪,快带我走吧。”
梅婕云哭哭啼啼,飞雪也流出眼泪,赶忙搂住。两人竟一并哭起来。外面的女弟子们听见声音,悄悄站在门外守着。
半晌,飞雪才抹了眼泪,放下自己偷藏在怀中的米糕,说道:“梅姐姐,苏灵不念半分旧情这么对你,我找她去。”说罢愤愤地冲出门外,连夜芀的喊声也听不见。
飞雪一路小跑,忽地停下了——夜雾站在前面。
夜雾见飞雪满脸泪痕,一腔怒气,她后面的夜芀远远站着。夜雾心中如明镜一般,对飞雪道:“见过梅婕云了?”
飞雪忍不住,质问夜雾:“如何那样对我梅姐姐?”
夜雾反是笑问:“哦,如何对她?”
飞雪抹去眼泪,厉声道:“你们知道我要去看她,故意做样子给我看的是吧。钱酉做了什么,与我梅姐姐何干?当初能放唐鹿走,为何不肯放她走。”
夜雾笑着解释:“梅婕云与唐鹿,谁走谁留,门主的安排很是得当。至于做样子的,不是我们,而是她梅婕云。今日二姑娘见到已经算好的了,往日里她故作疯癫,毁物打砸乃是常事,肆意妄为却小心翼翼护着肚子,至于她为何这般,我本以为二姑娘冰雪聪明能看得透彻,不过无妨,待明年就清楚了。”
一番话飞雪渐渐冷静下来,梅婕云明知自己在监视之中,说的话都会一字不漏传出,此时抹黑苏灵,别无好处。又听夜雾说道:“你与梅婕云都来自墨州,也算故乡人,要知真假,我准你可随时探望她。”
谁真谁假,飞雪一时分辨不出,只是点点头,打定主意不单是自己要活下来,也要保护梅姐姐在山中活下去。
夜雾见飞雪心神安定,便去忙于兑现苏灵初当门主的承诺。不时有人寻到对他说:“雾大家,那个人都搬前山来了,我啥时候能搬呀?”“门主给她这个,那我有没有?啥时候给?”
夜雾则眯着眼睛带笑回道:“这是门主赏的。你若想要,去和门主说。”
那些人要么说道“这门主老不在观云堂,找不到她。”要么说道“门主说山里头事儿归你管。”
夜雾答道:“门主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怎么能这样呢,我的功劳不比她大?”
夜雾故做神秘:“你呀,多想想,多想想。”
一句多想想,打发小辈弟子还好,老一辈的却难糊弄。夜雾只得报与苏灵,做到公平公正,一点不易。故苏灵推给夜雾,反正他做了十来年,为门主分忧也算行家了。
小葵注意到夜鸣、夜链暗中调查夜雾,寻到空子悄悄和夜雾说:“夜鸣、夜链在底下商议什么,雾大家你小心些。”
夜雾早已感觉到了,却对小葵道:“没什么,他们才过来,不免立功心切,由着他们去做。”
小葵不安地点点头。
夜雾交代她:“我放你在门主身边,是要你忠心对我一样对她忠心耿耿。以后不要私下找我。”
小葵不明所以,只得应下照做。
果不然数日后苏灵叫夜雾到库房,敲敲两个已是空空的箱子,道:“钱花得真快啊。”
夜雾就知苏灵要问账目的事儿,直接说道:“山中消耗历来就多,加之上任门主对于房屋修缮、武器打造、药材炮制方面不甚挂心,要将三年的亏空补上也不是小数。一笔一笔的开销账目上记得很清楚,还有——近期门主送出的人情兑现不过一半,还有一半等夜鹭他们回来才得发下去。为免被挪用,我先预支了出来。”
苏灵听到这番说辞,未免烦躁,不断扣着箱上板子,见夜雾迟迟不肯多言,道:“你的账本可经得起查?”
夜雾笑着摇摇头,坦然说道:“门主明见,自然是经不起。”见苏灵面容颇为失望,夜雾笑道:“门主可还记得多年辛苦存下的赎身钱?”
陶君逸曾允诺女弟子攒够钱后可为自己赎身,离开青莹山,而这笔银子极多,加之弟子们多活不过三十岁,故极少有人能脱身而去。苏灵极力攒下银子,原为有朝一日以自由之身长伴夜魄,只是夜魄忽倾心于潮忻琦,更有后来变故,苏灵早放弃赎身。今夜雾忽地提起,苏灵不免叹息,回一句:“记得。”
夜雾压低声音道:“门主的银子存于永安堂,不止是门主,众多弟子也将辛苦所得存于此。不过——贾成熊得知此事后,强行抽去永安堂金银,如今的它腹内空空。”
苏灵听了一惊,永安堂已空,贾成熊即便死个几回,亦难偿还,弟子们知道该是何等震动。
夜雾看苏灵表情变换,低声道:“此事被我压着,弟子们尚且不知。我这里,仅有些许银子撑着,断不能久。”
苏灵知道若不能补上这笔银子,弟子心有不忿而动乱,青莹山迟早出事。可便是将飞雪带来的银子补上,明岁等夜鹭回来,又拿什么嘉奖半载辛苦的弟子们。想到此,苏灵咬着牙:“想不到这个贾成熊竟然把青莹山掏个精空。”
夜雾对苏灵说道:“此事仍需筹谋,为今之计,走一步是一步。”
苏灵点点头:“若想到主意,早来回我。”
夜雾应下,又道:“最近我与闻圣山传书,他们仍要我们的烂木头,价钱方面一如旧年。”
苏灵良久才问:“这些人一定要送去,不能放他们下山自谋生路?”
夜雾摇头:“三年不曾来往,此番他们仍愿意做我们的生意已经不易。门主别忘了,有些药材只有闻圣山才有。”
苏灵心有不忍,苦无他策,只得同意。
夜雾托借口离开库房,心中盘算着夜鸣、夜链还会生事,既然处处针对自己,最好还是打发了去。正走着,忽地遇上了他们二人。
夜鸣与夜链原本高兴地聊天,迎头碰见夜雾端正地站在前面等着自己,赶忙收起笑容,对夜雾恭敬行礼道:“雾大家好。”
夜雾点点头,微笑着说:“二位最近忙忙碌碌。不过根本没那个必要。”
夜鸣装着糊涂说道:“雾大家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夜雾仍笑道:“最近啊小碗头上多了一枚碧玉钗,苏等脖子里多了一条红珠串,还有别的要我说么。门主对于首饰价值几何不太明白,也极少拿出来赏人。”夜雾仿佛看穿二人,接着说道:“既然做事,开销就多于那事儿本身的花费,我说的是吧。”
此处仍是观云堂的范围,夜鸣、夜链显然不想被苏灵听到,定了定神,请夜雾向外走出观云堂,强撑着说道:“雾大家说的是。不过我们忠心为门主,便是多使用了些,想门主也能体谅。”
夜雾点头微笑:“正是正是。二位自幼与门主一同长大,所得之信任超出旁人。我于武学上天分平平,能在门中二十载,只有些许做事的能力而已。但凡做事,莫不如此,二位做的久了自然见多识广。”夜雾见夜鸣、夜链二人点头,接着说道:“不过令我好奇的是,你们和门主一样同属羊倌,何以门主的武功会突飞猛进,门中无人能及?以师父的睿智,定然发现你们与众不同。你们与她的差别只是一点点运气。”夜雾见夜鸣、夜链若有所思,既然盲目自大的种子已经在脑海中种下,不妨等它发芽。夜雾托事走开,忽又在拐角之处停下,笑道:“听墙角的,出来吧。”
苏滃笑着走出来,低声道:“你这好一招离间计。”
夜雾走到近前,“这话你听到便罢了,若是别人,定要他口不能言。”
苏滃丝毫不畏,“若是别人,雾大家能察觉得到?”
夜雾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点点头:“既然你在,焉能有别人。你不好奇他俩可能得到蓝髓心法?”
苏滃柔媚一笑“男人啊,这点事儿就是念念不忘。”说着抬步便走。
夜雾一把抱住,苏滃脚下不稳,顺势搂住夜雾的脖子,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睛道声谢。只是夜雾不为之动情,忽地问苏滃:“你与门主同为女子,你就不想要蓝髓心法么。”
苏滃点了一下夜雾的鼻子,娇嗔道:“诸般男儿都在我怀中,我要它做什么。天天问别人呐,才是最挂心的。”
夜雾扶苏滃站好:“不得不挂心。我细细问了去过墨州的人。游筠砜已对门主生情,门主假死三年他都不曾变心。若有一日他上门来,门主作何应对?”
苏滃笑道:“何劳门主,便以我应对。”
苏灵半躺在灰鹰崖壁石上,难得的晴天,日光照耀不甚寒冷。看一眼地上仍在勤恳练习的夜芀,他对陆家与花云招式已经足够熟练。苏灵有些乏味,随手抓了些石头上的雪捏成球扔了出去。
夜芀看向苏灵,说道:“门主,您所展示的招式我都练熟,夜芀斗胆请门主过招。”
苏灵从石头上跳下,说声好,方才要拿剑,被夜芀拦下。
夜芀笑道:“夜芀不敢用剑和门主过招。莫说木剑便是树枝也不敢。用纸剑如何?”
苏灵看夜芀拿出来两把纸糊的剑,接过一把左右晃晃:“这不结实一下就折了,怎么打?”
夜芀嘿嘿两声:“若不这样,我的脖子可就冷飕飕的。”顿了顿,夜芀慎重说道:“按门主的身手,我拿的是纸剑也罢,绝世利刃也罢,都不是门主的对手。从武功来说,不仅是我,天下也难寻到门主的对手。”
苏灵听夜芀赞美自己,叫他说下去。
夜芀道:“不过武功登峰造极并不能直接决定成败。门主可有想过山外等雪化的人不只有夜鹭,我们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苏灵望着远到不见的山景:“这些话夜雾已经说过了。”
夜芀抱拳:“请门主为长远打算。”
长远打算——苏灵咬着嘴唇,“原来你也想要蓝髓心法,我身边的人还有谁不贪这套心法。”苏灵心中动摇是否应该将心法交出,也将门主位交出。
夜芀跪下道:“人心贪婪,夜芀也不能除外。这三个月来随门主练剑,蓝髓心法,我已猜到七八分。”
苏灵听了脸色徒变,朔光剑已停在夜芀颈前。
夜芀不为所动,接着说道:“若心法真是历代门主密传,那他们不曾修炼蓝髓心法,皆因是男子身形不够灵动,无法发挥心法最大作用。想门主修炼多年,早已明白其中道理。”
苏灵收起剑,摇头:“绝不是。即便是男子不能做到十分,七分八分总能做到,一定有别的原因。”苏灵顿了顿,夜芀过于聪明不能再教他了,于是对夜芀说:“你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回学堂传功吧。”
苏灵赶走夜芀,独自在灰鹰崖站了半天,回观云堂远远看着见苏灵在外站着。素日见她武功大有进步,尽管吃尽苦头,也算不亏。又见夜雾从堂内走出,飞雪便拦下他说些什么。
夜雾已遥遥看见苏灵,便问飞雪何事。
飞雪问:“那些受伤的孩子真要送去闻圣山么?我听说去那里会受尽折磨而死,他们可以当奴仆婢女,为何一定要送他们去那里。”
夜雾见飞雪关切,说道:“你也知道那些孩子受了伤,已是废人。如果弟子们知道自己练功不成还有退路,谁还会全力而学?倒是二小姐是个例外,即便是废了,也只是被送出山而已。”
飞雪见夜雾讥讽,知道多说也无用,只得去了。
夜雾等候苏灵走近,一同进入观云堂,待苏灵坐好方拿出一份名单道:“山下已开始化雪,是时候开山出入了。去闻圣山的人已经清点出来。”
苏灵听见,一阵可惜,也不接名单,点头算作允了。
夜雾收回名单,又道:“门主早先所说周定城一事,前些日子我放飞鹰出去传信儿,他们仍邀门主去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