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蔺安瞳孔不自觉放大,一颗心脏也像是被猛地掷在海洋中,浑身上下喘不出一丝气。
她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逼着自己不回头查看流汐的表情。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早已在大腿掐出用力的白痕。
片刻后,流汐犹豫的语气传,“婢子是在夫人出嫁后才过来服侍的,并不知晓从前的事......”
......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攥紧的手指分开,苏蔺安深深吁出口气,脸上神色不自觉放松许多。
“原是如此。”裴翊敛眉,片刻后歉意笑笑:“倒是我疏忽了。”
许是因为才熬过一场浩劫,苏蔺安变得意外宽容。
她道句“无事”,旋即低声找补:“前些日子病后便虚弱许多,这匕首正适合眼下的我。”
“既如此,日后定要好好休养。”
裴翊视线落在她手心,顺着苏蔺安的理由接话,随即离开。
看起来像是相信了她这番说辞。
夏初的夜里繁星点点,苏蔺安坐在院子放空吹风,脑袋却不自觉放空想到四娘那几位邻里。
若是不愿出庭作证,那不出庭作证呢?
她回忆起穿越前大学教授曾在课上提过一嘴,古时很早便有过不出庭作证的规矩,为不便之人所立,条件也不算苛刻。
只是不知本朝可否设立。
苏蔺安立刻从木椅上爬起,将那五本厚法典搬出,一页页翻找着关于证人的条律。
上面大多默认证人出庭,直到最末尾,才出现一行,十五岁以下、七十岁以上或确有不便者可以在里长乡绅联署担保下画押供状。
可惜仅此一条,再无更多对于此律的关联条法。
但这已经足够了,“或确有不便者”,短短六个字,却像是什么奇药般让苏蔺安疲惫的身体立刻精神起来。
她又重新整理好四娘的物证以及本条律法,趁早晨空闲时间,吩咐车夫前去铁匠铺的巷子。
陈吴叶三位夫人果真又聚在一起,看起来关系很是亲密。
她拿好手中的物证,悠悠走去,“夫人们。”
“是你。”陈大娘率先应了苏蔺安,只是眼神里多有戒备。
她恍若未觉,随手拿出手中的膏药,如同唠家常般,“四娘的药又擦完了,她不敢出门,便只能由我代拿......”
说着,语气更凄惨了些:“四娘满身都是被那畜牲王棋打出来乌青,这一小瓶药,不过只是一天的用量......”
苦肉计,自古以来,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那三人眼里都流露出不忍的神色,陈大娘更是附和着骂了几句王棋。
苏蔺安迫不及待加火,“四娘毕生的心愿便是替父亲守好这一方小铁铺,谁能料到现下铺子没了,还被欺负的不成样子......”
“为人父母,柳大哥在天之灵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必定后悔极了!”
一番番话下来,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吴二姨坐不住了。她上前一步,眼见着愿意出庭作证的话都在嘴边,却被一直沉默的叶娘子拉住。
“苏娘子费这样大的力气演一场戏给我们看,不过是想让我们出庭作证。”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犀利:
“娘子只顾着四娘,却没有想过我们这番证人会遭受什么。王棋那疯样,他若出狱定然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在衙门抛头露面,夫家又会如何看待我们。”
苏蔺安深吸口气,“我正是知晓了夫人们的顾虑,并想出解决之法,才会再次拜访。”
她拿出法典,指着那条律一字一句:“十五岁以下、七十岁以上或确有不便者可以在里长乡绅联署担保下画押供状。”
三人盯着那条律许久,陈大娘与吴二姨相互对视一眼点头,答应作证。
只有叶娘子发出了最后的疑问:“你确定可担保我们绝对不用出庭?”
诉讼过程谁也说不准。
即便现代,也常有不出庭作证被临时传唤去现场的情况。
这一点,她无法保证。
思虑片刻,苏蔺安在心底做出选择,坚定地回答叶娘子:
“我只求夫人们书面作证,若到时要求出庭,无需理会,我愿一人承担那时后果!”
物证有,证人也愿意作证;苏蔺安立刻书写了一份诉状,并早早提交到慈山的衙门。
慈山官员倒没有想象中的不给力,第一日便扣押了王棋,接下来半月递交物证,联系乡绅里长完成人证。
转眼,便到了开庭的日子。
知县神情肃穆地坐在公案后,王棋被扣着跪在中间的瓷砖,而苏蔺安携着四娘在两侧提刀小吏的注视下缓缓站到了他的身边。
整个公堂庄重严肃,从上至下都泛着透骨的凉意。
“吾控告王棋殴击、夺妻铁铺!”苏蔺安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同时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物证,以及陈吴叶三人的作证文书。
知县垂眼翻看发问:“王棋,你殴打妻子柳如鑫可属实?”
“口说无凭!”王棋激动地想站起答话,才起了半个身子就被小吏迅速压回去,“我与如鑫感情甚笃,不过是小打小闹......”
“口说确实无凭。”苏蔺安跪地行礼:“不如请仵作验验,一辨就知。”
知县眯了眯眼,“准。”
一炷香后,验伤才结束,仵作回到公堂时朝知县极小幅度点了点头。
下一刻,知县的表情一下变得怒不可遏,掷出一张令签精准扔到王棋的腿边。
“公堂诡辩,罪加一等!”
一张令签行刑五杖。王棋即刻便被身旁的小吏压下。
须臾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缓缓萦绕在公堂中。
王棋的囚衣也渐渐现出鲜红血迹,他闷声受罚,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苏蔺安,毫不掩饰心中的怒与恨。
苏蔺安恍若未觉,接着数列他的罪证:
“柳大哥亲口所言将铁铺传给如鑫,王棋却在其去世后霸占铁铺自称掌柜,并将收入全权拿走,逼的真铺主只能靠为他打铁勉强生存。”
“婚后夺妻财产,犯户婚律第八段第三条,属盗卖妻子财务,当杖刑八十,徭役三年。”
知县翻着证据点点头,“王棋,你可有异议?”
浑身冒着血气的人缓慢地攥紧手心,一毫一毫地挺直身子,“我不认!”
“今日庭审,我原以为会衙门会还我一个公道,不料次次都被这所谓讼师口中的证据脏污。”
“物证,暂且不提。可她口中的人证呢!人证在何处!”王棋咽下喉中的血沫:“证人自始自终不出庭......莫不是做了伪证心虚呀!”
苏蔺安太阳穴一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立马转了视线望向上头的知县,屏气等待着知县的回答。
知县沉吟片刻,“宣。”
这便是律法不全的坏处了,虽有不出庭作证的法律,却没有相对应的解决之法。
给妇人们做出保证的那日还历历在目,叶娘子的担忧更是萦绕耳畔。
苏蔺安举起双手置在眼前,“既已选择文书作证,何故要让证人多走一遭。知县若对这份证据存疑,不如宣巷中愿意出庭的邻里质对。”
“这份人证定有问题!”王棋肉眼可见地自信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不愿证人出庭。我瞧现下也没有质对的必要,这压根就是柳如鑫与这讼师联合做的假证!”
“先前这讼师说的如此义正言辞,现下让证人出庭却百般不愿,莫不会真有不对......”
“我看着也是,若不虚心怎会这样阻挠。”
“啧啧啧,还好王棋聪慧,不然就让这两个毒妇得逞了!”
眼见着庭下的看客也被彻底带歪了方向,讨论声愈演愈烈。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为王棋鸣冤,叫着要让她们入狱。
四娘被这阵仗吓到,满眼慌乱,紧张地扯住苏蔺安的袖子。
她太迫切脱离王棋,先前又过于顺利,根本没有想到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公堂上的风向会转变的如此之快。
苏蔺安握住四娘的手,“这份人证是在里长与乡绅的联保画押写下的,不存在作伪证的可能。”
她深知若坚持这份证据,便绕不开出庭。
“王棋所作所为,巷子里人尽皆知,知县不如召唤巷中居民,人证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知县沉默片刻,眸中神情愈发危险,“可我瞧着这三位证人,没有不出庭的理由啊......”
“谁说她们不愿出庭了。”
下一刻,在苏蔺安还没反应过来前,那道温润而又熟悉的男音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刻,登堂入室。
她心弦一颤,有些迟钝地回头。
裴翊一袭官服,似笑非笑地领着陈吴叶三位进了公堂。
苏蔺安意识到什么,竟产生一种荒诞成真的戏剧感。
他已在慈山驻扎将近一月,知县自然认得。
“裴大人怎么来了?”
“我本是来接人的,却见这三人一直在门口徘徊,一问才知是想进去作证却被拦在门外。”
裴翊淡淡解释。
但这话一出,却一下便洗白了她作伪证的可疑。
不想出庭作证与不能出庭作证,完全是两个概念。
有时胜负便在一个节点决定。
王棋证据确凿,数罪并罚,判杖刑八十,徭役五年,铁铺归还四娘。
而陈吴叶三人更是在开庭结束后前来祝贺苏蔺安与四娘,全然不见先前对要出庭作证时的忧虑。
苏蔺安笑着回应了她们。
却很好奇裴翊到底对这三人说了什么,才使得她们变化这样大。
但苏蔺安更好奇的,是裴翊怎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一切发生的太快。
她预料的事都发生了,却又都解决了。
而帮她解决的人,是最意想不到的那位。
慈山事情本就繁多,苏蔺安早就从小厮口中听闻裴翊日日忙到朝阳升起。
半月前,自己更是因匕首被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而这样临时救场,定然是持续关注四娘之事。
设身处地,她对一个身份存疑的人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慢慢走出衙门。
天很蓝,树碧绿,耳边时不时已经有蝉虫吵闹的声音了,万物欣欣向荣。
裴翊站在马车前,身姿颀长,面容俊美,赏心悦目地像是从名家水墨中走出来的。
见她到来,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纸伞撑在了苏蔺安的头顶。
[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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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