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铃七还是动用了内力,因此牵引毒发,在床榻上躺了好几天。
雨过天晴,里正用一瓢清水浇去广场上所有血污。这里晒过稻谷,走过无数的人。
薛小堂正蹲在棚边,用手轻轻抚摸着灰狼头顶的绒絮。
孟璃观走到她身侧,往棚里丢了一只潮湿的柴火,故作无意道:“二两金身上的伤,是拜你所赐吧。”
薛小堂愣了一下,继续摸着狼毛,“的确是我,我看不惯,放几只狼出来咬了他。”
“他身上可不止咬伤——”孟璃观平视前方,字字如琢如磨,“腿骨处由掌刀劈裂的不止三处,还有......”
薛小堂猛地站起身打断他,抱起胳膊道:“我那是为民除害好吗!难不成你要替他讨一个公道,报官抓我?”
那日是她在后山埋伏二两金,拨两匹狼来围住他。看着二两金被狼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薛小堂躲在树后乐得直颤。她断了他的腿,弄得他不能尽人事,不过这一切孟璃观怎么会知道?
她转过身,慢步走到孟璃观身侧,上下审视:“我也不知道你还有通天的本事,能让任道卿那老贼折回头来,带着自己的人离开定风坞。”
那夜堤坝冲毁,雨水下灌,淹死的却只有二两金一人。
孟璃观将手收到袖中,认认真真地看向她,道:“他多行不义必自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养这些狼是为了护佑在身侧,不想他们嗜血伤人。”她脱下毡帽,揉搓了一把头顶乱发,又将帽子带了回去。
“经此一遭他对我说,打算收养那些失去双亲的孩子,教他们一些能够护身的本领。他是个好人,哪怕当初离开药王谷是不愿被医者仁心牵绊,可仁慈已经刻在他心中。”薛小堂一条腿踩在栅栏上,眼圈有些红红的,声音却还硬气,“小爷我不理解,但我建议他给门派起个名字,他说‘既然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就叫孤门吧。’”
她一搓鼻尖,嗤道:“你说他这么个懒怠的老头能照顾好那些孩子吗?”
说着她侧目去看孟璃观的反应,扯出一个灿烂的假笑:“所以,若你真有本事,能不能让藏玉楼护着孤门?”
见后者没反应,她抬腿欲走,口中却道:“你不愿意,那霍铃七肯定愿意。”
孟璃观抬眼,片刻薛小堂果然小跑着贴在他面前,伸出手指道:“放心,我不白求你。老头子说了,他救不了霍铃七,或许有一个人能帮忙。”
*
章裁之站定在原地,喉头一滚咽下口唾沫。
雪亮的剑刃就横亘在他眼前,他双腿直打颤,结巴道:“霍,霍姑娘,你好了吗?”
霍铃七收剑入鞘,深吸一口气,将手背至身后道:“行了。”
“这次不过三招,下次得五招才行。”她蹲坐在小马扎上,正仔仔细细地磨刀。
章裁之面露苦色,直恳求:“霍姑娘你放过我吧,我今日是有重要的事情来与你商讨的,怎么就被你拉去陪着练了一炷香的剑?”
霍铃七头也不抬:“金描真死了,潇湘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寻仇,我得时刻准备着。”
她吹去剑上尘埃,偏过眼道:“何事?”
“自然是为着你这条小命!”薛小堂蹦蹦跳跳地撞入院子里,她身后跟着背着书匣的孟璃观。
听到薛小堂的声音,霍铃七的面色忽地冷下来。
荷包之事,她们之间还没个了解呢。
“我用霍铃七的血放在由却死、绞股蓝、落回、钩吻花等草药研磨的器皿中,发觉了异样。”令狐授渔将一只坛子递上前来,坛中积存着些许散发腥臭的黑水,“故而我猜想这些毒并非是中原常见毒物,而是来自西域。”
“西域?”孟璃观愣了一下,继而追问,“那敢问前辈,是何毒?”
令狐授渔摇摇头,道:“我对西域之毒知之甚少,今日找你们来便是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我有一位师弟名为张鹤,当初离经叛道离开了药王谷。他颇懂毒物,你们且去殷城寻他,应当有法子解霍姑娘身上的西域之毒。”
章裁之诧异,他在药王谷数年,不曾听闻有个什么名为张鹤的师叔。
令狐授渔将手中的坛子放下,轻缓地捋着花白胡须,道:“当初我师父属意的传人原本就是我这个师弟,只是他一心扑在研究毒物之上,屡犯门规,最后竟一声不响的离开了药王谷。师父他老人家每每想起这个不上道的徒弟便痛心疾首,明明对外总是说他是被赶出药王谷的,但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心疼这个好苗子,到死那一刻都不曾忘记。”
若不是张鹤此举,他也不会在年老时萌生离开药王谷的想法。
章裁之诧然。
“既然他离开了药王谷多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能在殷城找到他的?”霍铃七忍不住问道。
令狐授渔垂着眼:“当初他对我说在殷城有天下奇毒,毒中之王,他想去一探究竟。”
他脑中满是师弟那张年轻的脸,和谈论起自己喜爱之事的神采奕奕。
两人相别十年之久,自己也已经须发花白了。令狐授渔将手搭在发烫的茶杯瓷盖上,轻轻将话题转了过来,“我这个固执师弟脾气怪得很,阔别十年,也不晓得我这个师兄的话在他那里还管不管用。”
他抬起眼:“我只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但并不保证他愿意出手帮霍姑娘。”
只要有了方向,总比蒙着脑袋一通乱闯地好。
霍铃七眉心微蹙,向令狐授渔礼貌一拱手:“无论怎样,还是多谢您相助。”
“至于其它......”她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薛小堂,“若我拿回我的东西,这笔账才算销去。”
薛小堂眼神闪烁,硬生生将口中那句“不就是块破木头吗?我等会削一个给你还不行!”给咽了回去。
等人群散尽,章裁之背上药匣,方迈过门槛半步后又折了回来,对令狐授渔道:“师父,你同我回药王谷吧。”
令狐授渔摇摇头,半幅光影经过章裁之落在他身上,他站起身拍拍前者的肩膀,道:“师父都离开药王谷那么多年了,不会再回去了——”
章裁之蹙眉,忽地红了眼:“可是药王谷需要师父,我只是个愣头青,连霍姑娘的毒都解不了。”
“这世上没有谁是需要谁的,你解不了霍铃七的毒是她的毒太过奇特,并非你无能。”令狐授渔认真道,“我当初在药王谷学医行医,研究药理。师父告诫我们医者仁心,不可被卷入世俗之中。可是裁之,世间很大,宇宙无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事切记要把自己放在最前头。”
章裁之盯着令狐授渔的脸,他突然发觉师父老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那双在谷中总是皱着的眉头,如今松快地扬着。
他不愿放弃,揪着那一丁点师徒之谊还是希望师父能回心转意:“师父你当真不与我回药王谷了?”
令狐授渔坚定地摇头,道:“这些年我游历江湖,多了许多见闻。如今在清桥,那小丫头虽然顽劣,但有趣地紧,也不会让自己无聊。”
“难不成在师父眼里,我还不如那个小乞丐?”章裁之失落。
师父当年不说一句话便弃自己而去,说到底还是给他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你这孩子,像如今也快满双十了,还这般如幼童计较。”令狐授渔咳咳叹笑,转身从枕头下掏出一个薄本,封面破旧,里头还有几张散落的纸片,“这是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药理知识,送给你了,留作纪念。”
他将那个用青花布帛包住的薄本递给章裁之。
章裁之愣了一下,旋即没忍住抽噎起来,他暗道自己没出息,抬起手臂擦着眼泪。
令狐授渔摸摸他的头,小徒弟长高了,已不是他当年能轻而易举勾到的高度。他笑了笑,眼尾开出花,“师父对不住你,这就当小小的补偿。”
章裁之深吸一口气,将薄本放在了随身的药匣中,伸开双臂朝令狐授渔一拱手,“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愿你我师徒二人,今生还有缘再见。”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了小小的竹屋。
雨雪霏霏尽数散去,留下难得一见的晴天。
章裁之准备回药王谷,临行前特地来和孟璃观二人告别。知晓他们也准备动身去殷城,便备下一些风寒伤药赠给他们。
看见霍铃七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饱含歉意道:“霍姑娘对不住,这次来也没能治好你。”
霍铃七松快笑笑,她如今习惯了黑暗,早已释然,尤其是在听到金描真那段话后。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若不是你次次及时相救,我早就折在这里了。至少,我外伤已好,只要不用内力,依旧可以持剑护身。”
“我听闻殷城此地湿潮,毒蛇虫蚁遍地,”章裁之从药匣里掏出两个瓷瓶递上前,“这些雄黄粉末可以避虫蛇之患。”
孟璃观接过瓷瓶,笑道:“也祝你一路顺遂。”
他牵着一匹瘦马,马尾摇晃,扫着地上的杂草泥泞。
霍铃七扶着竹杖,若有所思地倚靠在屋檐下,轻声道:“你当真要与我一同去殷城?”
孟璃观救了她的命,如今有同她去殷城,她实在不明白,也问心有愧。
见后者没应声,正认真地在马上安装脚踏,她又道:“我可是记恩不记仇的。”
“我知道,不过我并非是为了你。”孟璃观轻声道。
霍铃七在地上蹭着的脚尖忽然一止,面上难掩不快,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游历江湖?”
“定风坞有了令狐前辈便也不再需要我的私塾,我叔父在金陵,前几天传书说我母亲身体有恙,让我快马加鞭赶回。殷城,不过是路过。”孟璃观解释。
闻言霍铃七撇过脸,手中的瓜子壳撒了一地,她拍拍掌心,装作不在乎:“金陵?好地方。”
孟璃观笑,牵着马走上前,“我师者仁心,生来慈悲,不然也不会救你这个孤魂野鬼的命。”
他皱眉,唇边带笑,
“此趟殷城,你若是在路上遭遇不测,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古道西风,二人一瘦马行在脉脉青山绿水间。
燕雁无心,随云而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冬花疏影间,泥泞的山道结成起伏的冻土,薛小堂顿在斜坡上的一棵矮树上,口中含着片青黄相接的叶,她翻起衣领整个人缩得像只鹌鹑,唱道:
“枫叶萧萧,树影绰绰,
山不见山,烟雪无重,
怎奈他,检尽历头冬又藏,爱他风雪忍他寒——”
......
定风坞地图结束啦!要开始新的节点故事了,也会有新的**!我有特地把情感部分的进度拉长,希望大家萌看到两人情感循序渐进的过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忍他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