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里正的调配下,各自拆了祠堂一块木板,顶着推开祠堂的门。暴雨哗哗击打在木板上,顺着板面淌下去。
也算是出了祠堂,大家反倒是松了口气,紧跟在里正伯身后。
祠堂中躲着的人,老弱妇幼居多,故而是由孟璃观背着受伤的木匠走在所有人前面。
木匠本以为他是个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没想到背起他这个身高五尺的壮汉也能步履稳健。
血肉糊在嗓子眼,他勉强发出声音:“谢谢你啊孟先生,若是累了就把我放下歇会。”
孟璃观摇摇头,温声笑道:“无碍,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你便告诉我。”
里正冒着雨跑上前,依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问:“孟先生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这儿还有几个孩子,怕夜里一抹黑,走丢了。”
孟璃观隔着雨幕抬起头,看向那条黑漆漆的小道。此事若与漕帮有关,由自己出面找任道卿倒是没什么,只是定风坞中民众甚多,为了求一个稳妥的法子他只能去找令狐授渔。
他心中对于二两金受伤的原因多了几分猜想,由着这猜想一步步踏实,便形成一条通往后山的路。
人无法解决的事,就让畜生来。
想之他咬咬牙迈上石阶,转头望向身后那从暗影,霍铃七的身影便从那里消失。
他虽然告诉霍铃七她自己会知道该去哪里,可如今料自己也无法确定,霍铃七去向如何。她或许一条路走到头回了齐云门,又或许不知前路。
孟璃观一直都在赌,他赌霍铃七的生死,赌她的心路历程,也赌自己。
“孟先生?”里正将他渐飘渐远的思绪捞回,轻声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孟璃观收回目光。
好像每次见他,他都是这般平淡温和的模样,里正笑笑,似乎看出来了,道:“也不知晓那姑娘如何了?我与她相交不深,也不知她与先生你是什么关系。”
孟璃观边走边说:“我在山间救了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地一色,我还以为是具无人认领的尸骨。”
他声音平淡,半滴碎雨沿着额角淌下。
里正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被打湿的地方用手拧干,“定风坞偏僻,不曾来过什么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我也对这个武林中人不甚了解。不过,这位姑娘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通身的气派绝非常人可敌。我岁数这么大了,见过的外来人不多,你与她,都算吧。”
“她确实不一般。”孟璃观道。
里正搓着手笑:“先生你很关心这位姑娘吧?”
昏暗间,他看见这位教书先生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继而和着雨声道:“当然,她若死了,我可不是白救了。”
一群人屈着身绕过低矮的房屋,像多足的爬虫缓行于狭窄的山道。
雨水混着木匠的血滴在孟璃观的手背上,他蓦然抬起头,望向乌泱泱连绵一片的群山。
*
浑浊的泥流绕着枫树打转,悬崖峭壁,水天一色,妖风频频摧碎灰白且高远的苍穹。河滩中,积石嶙峋,蒸腾起的水雾连接冷雨,搅动这天地熔炉。
霍铃七一抬手,一拔剑,足以让人胆寒。
她的鬓发已经尽数被淋湿,一缕一缕孤单地垂在眸前。向后迈步时小腿一扫,惊起大片涟漪。
“出手吧。”
霍铃七一手托着怀中襁褓,另一只手向前递出,指节轻轻弯了弯。
状若疯妇,狼狈至此,她竟然还如此轻视自己。手中抱着幼儿,提剑于他一战,连眉头都不曾颤动半分。金描真咽了口唾沫,提起长刀在臂弯磨了磨。
刀刃锋利,他日日磨刀不曾懈怠。师姐赠刀时曾说这是师父当年的旧刀,视作他杀了霍铃七的奖励。霍铃七一日不真正死在自己刀下,他便一日握刀不得安稳。
潇湘派的命数是系在自己身上的,潇湘亡,他亡,潇湘存,他便不会偏安一日。
金描真踏水而去,刀风大有吞风裂雨之势,霎时间山水相合,汇成一道刀弧朝霍铃七劈砍而来。
数月不见,他武功果然有长进。
霍铃七耳际一动,听声辩位,飞速弯折下腰,咲命剑铛得一声迎上去。
金描真抽回刀,哗啦啦带出一大串水珠。他心中发了狠,一股邪火自肺肠出燎烧上来,底下却是凉的,虚虚托着步伐在河滩上来回游荡。
身上那件银装早已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肌肤之上,金描真忘却那彻骨的寒,来回推递真气,猛地将长刀刺了过去。刀光一闪,蹭着霍铃七白皙的下巴,往长天扬去。
她怀中蓑帽摇摇欲坠,险些叫幼小的孩童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
霍铃七不能动用内力,只凭着长剑接招。
“你早该死了,你早该死了——”
金描真用刀抵着她,两腮颤抖。
“蠢货,”霍铃七嗤笑一声,“我不去找你寻仇,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她的双眸隐在昏暗之下,悠悠飘出一抹带笑的“瞥”。
瞬间,咲命转移阵势,灵动如蛇,应和着两山之间那道霹雳电光,兀得探出。平地惊雷,霍铃七蓦然转身,只手腕一抖,轻而易举将那金错刀弹起。
一截枯枝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碎。
金描真伸手接刀,还未反应过来,一剑便砸在了手腕上。
彼时他才意识到霍铃七根本就看不见,当日腊八集会上她手持竹杖不仅是因为腿脚不便,还是因为她双眼瞎去的原因。
想明白他没忍住哈哈大笑,手腕的鲜血被大雨冲刷,染红周身一圈水流。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如今就是个连常人都不如的瞎子。
他看着后者护着怀中幼儿的模样只觉得戏谑,天不仁慈,她竟然还有闲心去怜惜婴孩。
想之他足尖轻点,径直挥剑一斩。
霍铃七正低头整理着怀中襁褓,忽听一道破风斩雨声,竟来不及提剑,抬手便接住了锋刃。
她剑指如铁,一道细细的血丝自指缝淌下。
纠缠几息,刀刃竟在她指尖断开。
霍铃七抬起头,翻掌一道掌风击了过去。
金描真被那掌风逼得后退几步之远,分外狼狈地跌倒在河滩之中。
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只见黑影压身,正以迅雷之势提剑破水而来。长虹贯日,天将破晓,飒飒晦雨如流星。
金描真练武十年,方才知晓,何为剑斩乾坤。
他的手按在一只平滑的鹅卵石上,捡起飞快掷了过去,哪怕只是螳臂当车,他还是用讽意暗盖恐惧:“霍铃七你自视甚高,可知晓那日在太仙并非我潇湘害的你。”
固然心中早有猜想,霍铃七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无心赢你,只是被出来的一个棋子。”金描真拖着长剑步步缓行,鬓发皆乱,银面狰狞,“即便必命丧于你手,但总比你被最敬最爱的师兄背叛要来的好。”
“这一点,你不如我。”他咬着牙。
霍铃七蹙眉:“你说什么?”
真相在前,哪怕早有预料,可还是劈头盖脸,毫不留情。
雨打在他们二人身上,此刻输赢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金描真忽地抬手,刀剑相错,他紧紧盯着霍铃七空洞的双眼,还想殊死一搏。
天边翻出鱼肚白,水雾收敛入灰蒙蒙的云层。风雨肃杀皆驾鹤西去,层叠的青山绿水间,数匹灰狼嚎叫着奔腾而来。
“霍铃七——”
听见那阵熟悉的呼喊,霍铃七回过神,一手护着怀中的襁褓,一手拎着咲命。枯木般的脚踝和一双裸足浸泡在水里发白发胀,走起路来就像踩在云巅。
狼群穿过她,将受伤在地的金描真团团围住。
她无暇顾及金描真,慌忙掀开怀中破损的蓑帽,去探婴儿的鼻息。
隔着湿漉漉的襁褓,她的身体小小的热热的,呼吸起伏依旧。
霍铃七松了口气,忽然头顶被人戴上一只蓑帽,细雨绕她而行,都淋在了另一人身上。
孟璃观握着她已经僵直的胳膊往外松弛些许,怀中的婴孩张嘴啼哭两声,脸皱得像个核桃,片刻咬着手指又恬静睡去。
“没事罢。”他轻声问询,又脱下身上披风,手绕到霍铃七身后将她们二人罩住。
霍铃七摇摇头,低下头急问:“她,没事罢?”
孟璃观盯着她的脸,一滴雨珠从纤细的鼻骨上滑落,垂在鼻尖。
“好着呢。”他抿唇笑道。
雨不停反急,几注冷雨飞溅到婴孩小小的脸孔上,惹得她大哭。霍铃七慌忙就近几步上前,将两人的距离愈加拉近。
呼吸交错,结起薄雾。
她的发上几处染了粘稠的鲜血,孟璃观轻轻伸手将那红抹去。
霍铃七低头重新包好襁褓,又小心翼翼擦去婴孩脸上的水珠,听着后者细弱的呼吸声才算松了口气。她急切紧张的脸秀眉蹙着,好久才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低着头,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孟璃观落满杂雨的眼睛。
雨像是透过躯壳落在他心上,遗留下乍暖还寒的战栗。
知生不畏生,爱己亦爱他。
“为什么?”他发问。
霍铃七随意应答:“什么为什么?”
孟璃观低着头,看向她怀中护地安稳的婴孩,复道:“为什么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护着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把她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因为我答应过——”霍铃七抿唇,数道雨水从发间流淌,顺着细瘦的颈,一路探入衣领,“护好她的命,胜过我的命。”
佛怜众生,爱一草一木。
抬首见九层云天,低眉怜掌下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