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离书塾不远,定风坞大部分的人都躲在这里,依偎在祖宗脚下,求半分小小的安稳。
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当空破开苍穹,树影扭曲且阴森。
今夜,似乎比往常要更漫长。
里正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头,他蹑手蹑脚将祠堂大门推开一条缝,钻进来后又轻手关上。
见到主心骨来了,祠堂里的老弱病幼才将悬起的那颗心放下。
里正浑身湿漉漉的,尚滴着水。他将破旧的蓑帽摘下,满面愁容。
宽大的蓑衣下摆露出一只竹箩,覆盖着的白布掀开,底下藏着约莫十个被雨水打湿的馒头。
“分分吧,紧着孩子先吃。”
他率先捡出一个还算干净的递给了离自己较近的孩童。
“里正,外头如何了?是匪徒?”一个妇人不安道。
定风坞隐秘避世,从来都是偏安一隅,这样的突如其来,令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缩居在祠堂角落的另一人道:“不就是二两金?他作威作福多久,在后山被人棒打一顿,便把罪责怪到了我们身上。可怜我们家那口子,冒着如此大的雨——”
“这个没良心的,当初他孤身来到定风坞,是里正收留了他,如今竟恩将仇报!”他气愤道,“当初就该把他溺死。”
闻言妇人哽咽:“这些年我们忍气吞声,被他昧下多少钱财粮食,如今他还要赶尽杀绝,要我们命丧他手。我老了也就罢了,可是孩子还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竟如此狠心!”
想到年迈的父母,尚幼弱的孩子,妇人嘤嘤地抽泣,“也不知还能不能躲过这一遭,若是真出了事,就都活不成了!这世道,可还有王法!”
这哭泣声牵扯出许多叽叽喳喳的讨论,有人谈论二两金的目的是为了寻仇还是威慑,有人在想二两金傍上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家中亲戚在衙门办事,哪怕熬过去这一遭,日后也是求告无门。
“行了,别在这哭哭啼啼的,当心吓着孩子。”里正安抚,“我已经着了腿脚快的年轻人去城中寻人,你们就在这儿安心等着,就算二两金带着人找过来,还有我这个老头子挡在你们面前。”
二两金带了十来个人是趁着夜色从相依的山脉绕进定风坞的。定风坞地势较低,群山环绕,自成天险,自然无人守夜看管。他抓了这个空子,又凭借自己对阡陌交通的熟稔,轻而易举将金描真几人带了进来。
雨哗哗地打在门扉,祠堂内萦绕一股湿寒的潮气,霉味儿在各个角落隐晦滋生。蜘蛛自细长的蛛网垂落,钻进破损的灵牌。
里正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从祠堂往里的角落里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方才他特地喊了几个身量较小又灵活的孩子去寻孟璃观,没想到他来得如此快。
火折子的光映在他脸上,面上没几分笑,一眼望去有些肃然。
孟璃观身后的暗影里同样罩着一个身形,垂下的手腕上有一处亮点忽隐忽现。
霍铃七指节将剑鞘推开半寸,轻声道:“定风坞中的人都在这儿吗?”
“只是有些老弱妇孺,年轻的后生都去拦着二两金再继续抢掠了。”孟璃观道,他看出了霍铃七面上的颓色,安慰,“二两金所受的苦不是你所致,你不必自责。”
若是之前,霍铃七定当事不关己,可是自从做了那个梦,听到梦里师兄的诘问之后,她再也无法面对眼前的杀戮而作壁上观。
“你叫我如何不自责,那日是我出言狂傲惹他不满,他才存心报复。”她用手推开孟璃观,自那圈暗影里走出来。
“他这是太岁头上动土,我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孟璃观拉住她细瘦的手腕,厉声道:“你痴傻了?你眼不能看,腿不能行,动用半分内力就有生命之患的人,你去做什么,要大家忙着分神看顾你吗?”
霍铃七看不见,自然无法发觉眼前的人此刻唇色苍白,脚步虚浮,险些就要倒在她身上。
她一撇嘴,神色倨傲,“纵然如此,江湖豪侠也当拔刀相助。什么狗屁漕帮,我看看有没有那十二豪侠半分厉害!”
孟璃观不再拦她,声音愈加沉重:“你可知为何漕帮会协助二两金?”
霍铃七愣了一下,漕帮帮着藏玉楼她倒是可以理解,可二两金又许了漕帮什么好处才能让漕帮出手帮他报复。
“二两金有个叔父在衙门当差,漕帮来到清桥省不了他的牵线搭桥。瓷叶没有告诉你,藏玉楼之所以能在清桥叱咤多年,其中的官商勾结错综复杂。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你以为只要手中有剑,就可救人,可不晓,在钱权面前,引得人折腰是多么轻易的一件事。”孟璃观道。
里正心中忧郁,“孟先生,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孟璃观深吸一口气:“交给我,定风坞的后山有一高人,让他出手,必会逼退二两金。”
闻言众人心中狐疑面面相觑,他们在定风坞生活多年,还不曾听闻里面存在有什么世外高人,关键时,竟然可以救命。
一夫人讪讪道:“可高人会愿意救我们?”
孟璃观扯出一抹笑容:“他会的。”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霍铃七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手中的剑一时间沉重无比,她初次感到无能为力,好像从那日死而复生之后,她的生活便彻底倾覆。
孟璃观口中的钱权,利益,就这么轻易改变了师兄,也葬送了那些无辜百姓的性命。
雷声轰隆,祠堂的门吱呀露出一条缝隙,旋即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便撞了进来。
此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血水顺着裤脚一注一注往下淌。他摔倒在地,里正拨开了遮挡面容的湿发,才依稀辨认出他的身份。
是木匠。
众人用上前,一齐将受伤的木匠抬进来,并将祠堂的门重新合上。
里间人心惶惶,木匠状态凄惨,身后挂着一截长长的麻绳。
孟璃观上前探了他的鼻息,而后松了一口气,道:“他还活着。”
他话音刚落,木匠咳了两口血后,缓慢睁开肿胀的眼睛。
里正老泪纵横地感谢祖宗,伸手扶起木匠靠在橱边,还拿了个蒲团给他垫着,然后问道:“木匠,你没事吧。”
木匠眼前虽一片模糊,但能看出自己已经到了安全之地,他想哭,可是喉咙被血糊住了,只得发出呜呜的声音。
孟璃观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会这样,外面还好吗?”
闻言剩下的人也是点头,十分关心。
木匠哽咽道,发出的声音很是微弱,“二两金带着人卸了我们身上护身的物什,把我们绑到广场上用鞭子抽打。说早就看我们不顺眼,要我们知道他的厉害,日后便不敢再不听他的。”
“他还说什么了?”孟璃观蹙眉。
木匠沉思后回复:“他还说,他要找一个人。”
孟璃观眉头皱得更深:“找谁?”
“找害他的人,”木匠道,“他说揪出那个人后要把他碎尸万段,方能以泄心头之恨!”
闻言里正面色复杂,细细问来:“那个害他的人是不是就是在后山将他打伤又害他入狱的人?”
孟璃观垂眸,二两金入狱的事的确是他所为,可是他的伤却不来自自己和霍铃七任何一人。
人群之中有一人弱弱开口,道:“既然他心中有人要寻仇,是不是就不会伤害我们了?”
心中本恶的人,得了权力之后只会更加丧尽天良。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人愿意委屈求生。
“他们掀了孟先生的院子,说要把一人找出来——”木匠忽然出声,他破碎的衣间滚出一团薄纸。
沾满污血的纸团打开之后竟是一幅画,画虽被染,但依稀可辨出画上人是一个年轻女子。
里正将那纸团捡起来,朝着阴影里看了一眼,祖宗在上,煎熬着他那颗经年累月虔诚的心脏。良久,他道:“姑娘,你走吧——”
霍铃七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里正说的人就是自己。她在定风坞待了数月,从秋至冬,并没有跟定风坞中的人交往甚密。
看来,二两金要寻仇的人果然是自己。
祠堂中的其他人皆沉默,一阵安静后,他们顺着里正的话,对这个“陌生人”真切道:“是啊姑娘你走吧,若是二两金找到你,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才不会怕他......这句话哽在霍铃七喉头,她用剑鞘拄着身子,心里像缠起的棉线一样复杂。此刻,任凭她再如何舌灿莲花,竟半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住大家。”
她憋了好久,深深垂下头。
“孩子,这哪里是你的错,你眼睛看不见受不得欺负。”一个妇人站起身,温温柔柔地走到她身边,“那二两金不是个好东西,咱们绝对不会把你交出去。我家那皮猴子说你是什么什么大侠,武功高强,你从祠堂后面的枫林里绕着走,走到水边便可脱身,你定当可以。”
霍铃七被这话语哄得心肠一热。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汇集到她身上,她现在是承载着希望,唯一可以逃出这围城的人。
“漕帮善用羽箭,今夜下雨,他们无法放火烧村,便只得射箭伤人。祠堂破旧,恐怕承受不了多久,我现在有一个法子,不知大家可愿意信我一回?”孟璃观道,“定风坞势低,若雨再下下去,不久堤坝冲毁便会淹没此处。由里正带着大家往高处去,我会在地上留有标记,一部分人手持木板留在这里。一则用来护身,二则若是洪水泛滥,可充当浮具赚来一线生机。”
闻言大家攥紧了手,互相对视了一眼。
零星的声音在祠堂里响起来,有人说愿意,有人则腼腆地点点头。
他们都愿意相信孟璃观,与其躲在这里前途未卜,不如走出去抓住一线生机。
不过霍铃七显然不再这一计划之内,里正将祠堂打开一条缝,四处张望,确认安全才对她道:“姑娘你快走吧,风大路滑,当心足下。”
霍铃七持剑站定,耳畔忽起一道羸弱的婴儿哭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