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梦中的霍铃七却对此事全然不知。师父曾说,人老了会多梦,可是她还豆蔻年华,为何还会徒生这样多的梦境?
梦中高山流水,是她白日苦苦追求的色彩。长波一横,带的是万千霞境,低眉垂眸,可见青山叠翠,云环雾绕。齐云门前三百石阶,落满了枯黄的梧桐叶。
她好大喜功,争强斗胜,连斗蛐蛐儿都不许自己败给旁人。更是恃才傲物,四处派下战帖,连说书人手里的话本子都对这所谓的第一剑满纸鄙夷,言她虽有武功,却无良仁。
师兄的背影陷在那梧桐叶里,一粒一粒的沙尘汇起来。
霍铃七本以为自己该是愤恨的,不平的,可看着师兄模糊的脸却满腹委屈,她握着剑抖着声音,像一个试问不公的孩童,“师兄,是不是你做的?”
展无棱没有回答,甚至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幼时她问师兄什么叫守望相助,师兄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去教,然后道:“你只记得,师兄与你在一起互相扶持,就叫守望相助。”
“说好的守望相助,说好的一刀一剑......”霍铃七一步步踩上石阶,石阶却如同云朵一般绵软。
她大喊:“你对得起师父,对得起我吗?”
“霍铃七,”展无棱声音冷淡,“难道你就问心无愧吗?”
他直直盯着霍铃七的眼睛,毫无温情,“你真的做好了一个门主,你当真想弟子所想,忧武林而忧了吗?”
闻言霍铃七愣住,她一阵眩晕,仿佛回到了那种睁眼不见天日的时候。
她虽为齐云门门主,可终日醉心练武,连门中弟子都没能见上几面。她活她自己,活师兄,活手中的咲命,确实没有做好门主之位。
在其位,谋其政,可她却自视甚高从而目无他人。
她没法问心无愧。
展无棱的手伸过来,摊开五指后是一枚小小的砂糖,通体澄澈,棱角分明。
“阿七吃块糖吧。”
霍铃七眼眶一酸,周身随着云层下陷,而师兄的身影也变作飞沙而去。
那块糖,含着让她毙命的狠心。
师兄,我看不见了。
我也看不清你。
眼前无光,索性霍铃七就闭着眼睛,她张开手掌,手下还是孟璃观铺的那层柔软的棉絮。
风沙沙吹,由轻转急,然后竟转为雷声大作。
电闪雷鸣,霍铃七嗅到一股凛冽的潮气,撕扯肺腑。肺间弥漫开一道血腥气,奇怪的预感逼着她坐起在床榻上,轰隆一声,白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脸。
霍铃七摸索着起身,竹杖咚咚咚地砸在地板上。
深夜茫茫的雨雾间,孟璃观那头小毛驴横死在破旧的竹栅前。
这样的气氛让她不禁想起十四岁那年独战十二豪侠的时候,只是那是一个夏日,烈日当头,炙烤着每个人的脸都是油乎乎的。
霍铃七立在檐下,影子在地上拉得细长。
孟璃观住的偏僻,一般发生了什么事儿都需要定风坞里的人跑来告诉他。如今耳畔唯有风雨声寂寂,她的心里却隐约不安。
俶尔身后传来一阵声响,霍铃七敏觉道:“孟璃观?”
他从来都是有声有回,必不落空,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她试探性地转过身,冷雨溅在衣角,气氛凝滞就像乍暖还寒正在化冻的冰河。
“孟璃观?”她又唤了一声,手伸出来往前探了探。
那只手细瘦修长,在夜间翻出白莹莹的冷光,咫尺之距,指腹就要触及到那件藏蓝色儒衫。
两人面对面相对,唯有一人心知肚明。
霍铃七微微蹙眉,将手缩回来藏进尚有余温的衣袖里,打从令狐授渔那里回来后他便闭门不出,除了做饭去书塾,两人连几句话都没说过。
她兀自叹了口气,眉头放平。只当自己是错想了,反正都醒了,索性就散散步吧。
她的脚尖每往前移动一寸,孟璃观的心就跳一下。
他紧抿着苍白的唇,自上而下地审视霍铃七,从她的发,到被冷光浸湿的轮廓。从鬼面棺时起,孟璃观就在揣测,霍铃七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如果是自己又该如何从她入手,牵扯其后繁杂的组织。
而她却像浑然不知。
既然霍铃七出自齐云门,总归绕不开剩余两个人,展无棱和她师父。
她师父数年前离开齐云门,将门主之位传给她,至此杳无音讯。江湖上下都传他早就客死他乡,可霍铃七不信,总觉得师父还在世间某处云游。
而展无棱为了盟主之位暗害霍铃七,连尸身都不顾就风光大葬,了却自己心头一事。而这其中关窍又是他们这些浅薄的江湖人能明白的。
孟璃观垂眸,在霍铃七转身之际倏捂住胸口咳嗽几声。
闻声霍铃七吓了一跳,一掌就要劈过来,“谁!”
孟璃观受了她一掌,险些吐血,声音含糊道:“霍铃七,是我——”
霍铃七有些难堪,缩回手道:“是你就是你,在这儿装神弄鬼什么啊?”
孟璃观脸色难堪,往后退了半步,道:“谁让你一掌劈地我说不出话来。”
霍铃七哑火,这几天他们对解毒的事情闭口不谈,虽然薛小堂和章裁之不见人影,孟璃观也没有多说,但霍铃七也猜出大半。
她心里很是释然,不论剩下的日子还有多久,她只要找到师父,确认他还活着就好。
至于其他的......
罢了。
两人一同转身,对着凄凉的暴雨如注,霍铃七陡然出声:“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发生了什么。”
孟璃观裹上氅衣,打着伞走到院外,暗红的血浸在湿泥里,风吹雨打向山脉脉流去。
横死的毛驴半副身子被倒塌的草棚压住,一道箭矢没入眼球。
“孟先生!”身后传来一道唤声。
几个孩子共撑一把油伞踩着泥水跑过来,为首的便是宋阿罗。
他气喘吁吁道:“出事了,孟先生!”
“怎么了?”孟璃观走上前,伞面移到孩童的头顶。
他们的身上都滚了一层泥水,脸也是,活像个花猫。
另外一个高一点的小孩往身后指着道:“有一伙人趁着晚上进了定风坞,好像是二两金带进来的。现在里正爷爷正招呼着大家一起抵抗呢,先生你先跟我们去祠堂里躲着吧。”
孟璃观知晓祠堂离这里不远,里正这么紧急还不忘招呼几个孩子来寻他去安稳处,显然是把他放在了心上。
他将伞递给高个儿,细声细语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当点心儿,我知道祠堂在哪里。”
二两金深夜带着人潜入定风坞,难道是为了报复自己的?
“怎么了?”霍铃七出声道,她听见了几人的交谈声,猜想已有不测。
孟璃观穿上蓑衣蓑帽,也给她装备齐全,道:“定风坞里出事了,我先带你去祠堂躲着。”
“怎么了?”霍铃七倏地抓住他的手臂,道,“我霍铃七的字典里从没有躲这个字,你说,到底怎么了?”
孟璃观体内余毒未清,声音还略微有些上不来气,一面从毛驴身上拔出木箭,一面哑声道:“二两金带着人进了定风坞,现在里面乱成一团,老幼妇孺都躲进了祠堂。”
“这是漕帮的箭。”他将手中箭递给霍铃七。
霍铃七将那箭上上下下摸索一通,的确分外熟悉,只是二两金跟漕帮有什么关系呢?
孟璃观似乎听出她心中所想,于暴雨间打开栅栏门,道:“二两金本家姓薛,漕帮入驻清桥便是由他在衙门的叔父牵线搭桥,因此他与漕帮的人有所牵扯也并无异处。”
霍铃七嗤笑一声,蓑帽在脸上留下斜斜一道暗影,“他当时在山上被人打也与我们无关,到这来耍什么威风?”
“只怕他——”孟璃观转过身,雨打湿半副衣衫,“认为是你我所为。”
*
一滴碎雨顺着草檐砸下来,鸡叫过后,天却不见青。
金描真正擦着刀刃,抬眼之时,二两金已将三五个村民捆绑到广场之上,他跛着腿,一瘸一拐地招呼,
“金少侠,我看了你的画,你要找的人就在那个教书先生的家里!我火眼金睛,绝对没有差错。”
“当真?”金描真眼睛一亮,倏地站起身。
他握住金错刀的手腕开始抖动,好像回到那日的太仙之巅,霍铃七居高临下的睥睨。
“当然,我与那疯女人还有仇要报呢!”二两金义正言辞。
金描真收刀入鞘,缓慢将斗笠规整带在头上,步入雨幕。
“这里的人任你驱使,我不会管——”他偏过头,下颌锋利,“我只要霍铃七。”
二两金被他的眼神凉得浑身一汗,忙作了个歪斜的揖,笑得殷切:“好勒,我必不辱使命。望金少侠早些将那疯妇的头颅斩于刀下,也好报了我这受伤之痛。”
他笑容急转直下,转为痛心愤恨。
那日的伤让他留下终生不可逆转的伤痛,被赶出定风坞,还蹲了监牢,这一切都是拜孟璃观二人所致。
今日漕帮和潇湘派的人进入定风坞,也便是给他一个机会,将这里赶尽杀绝,占山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