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很忙,谢希文的方案通过,宋绩溪被聘为协办策划。四处联系非遗传承人,并找到乌川各区县相对出名的手工老师。
会议上,大家一同讨论如何将枯燥繁琐的非遗项目缩减流程才能增强游客体验感。会议很热烈,也很精彩。渴望家乡发展的凝聚力以及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驱散了乌川最后一丝寒气。
乌川清冷的春天彻底结束了,嫩黄的幼芽裹上青色,浅绿,深绿,墨绿。
宋绩溪很少说话,她只是倾听,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大家又对问题进一步探究,最后得出一个方案。随即,这个方案又经过多方人员共同检验,最终以求达到更好的效果。
韩重也没闲着。
他的无骨花灯终于来到了尾声,宋云华帮他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一盏盏栩栩如生的繁复宫灯在有着零星月色的夜里,闪耀着来自千百年前微弱而又温暖的光。
宋绩溪回来时恰好看见韩重站在灯下,仰头望灯,似在思考什么。她走上前,轻轻说了句:“恭喜。”
韩重回过神,微笑点头:“谢谢。”
“你在看什么?”宋绩溪看着那盏灯,问出心中所思。
那是一盏很普通的无骨花灯,层层叠叠的桑皮纸重叠交合,细细密密的针眼里烛光没有半点不均,只是柔和地将那一点光洒下来,照着需要的人。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韩重又回头看向灯,舒朗的声音从他的喉间缓缓流出,“千百年前的人们制作出了这样一盏美丽的灯,或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好看,但无论如何,这灯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传承至今,在同一个黑夜,在同一个地点……”
“我们是不是也有瞬间,和某两个夜下赏灯的人穿越不同的时空,站在同一方天地里。”
宋绩溪对上韩重有些朦胧看不清的眼神,眉眼微弯:“韩重,你很浪漫。”
她在修补古籍时也曾有过这种感受,或许从前的某一天,也有一位古人同她一样,摩挲着同样一本书。那本书可能是他的启蒙读物,寄托着家人热切的期望;也可能是好友所赠,希望他长风好去。
这是历史的回馈。
“宋绩溪,你也是。”你能感受到,证明你的心里也有山河湖海。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是近来因为谢希文的原因,宋绩溪和韩重都在为着同一件事情尽心尽力,宋绩溪联络四方,韩重埋首制作展品并准备推介视频。
两人的关系较之当初好了许多。
开始时宋绩溪总会莫名的紧张,韩重也只是礼貌的疏离,而今,站在同一方屋檐下,宋绩溪总算能和缓镇定地同他说话了。
“我的视频这两天就能剪出来,到时候就可以在里面把月底非遗体验展的消息放进去,你那边怎么样?”韩重侧了侧身,两人一同走进挂满花灯的院子。
宋绩溪从一旁的桌子底下翻出一套茶具,烧了一壶热水,又拿出清明前到山里摘回来的茶叶,给两人泡了一杯工夫茶。
茶壶点三点,清澈透明的水流涌出:“基本上都联系得差不多了,各家的展品都准备齐全,现在的问题就是传承人们年纪都大了,有好几个还是少数民族,说不来也听不懂普通话,融媒体那边的人需要对活动进行拍摄,文旅的人基本都派来了,但还是难解燃眉之急。”
“年轻人们为了生计都出去了。”她把茶端给韩重,“想要把这件事做好,需要他们回来。”
年轻人们都出去了。这是乌川这些年最无能为力的事,乌川地处西南深山,偏僻险峻,为了改善家庭生活,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地外出打工。空村现象,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比比皆是。哪怕近两年脱贫攻坚取得极大进展,许多人仍然不愿意回来。
谢希文这样的年轻干部,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去改善乌川的生活,为这些人找到可以赖以生存的谋生方式,把他们带回来。
落叶归根,落叶不应该只在掉落时归根,从生命诞生之始,叶与根就已休戚与共。
韩重饮了一口茶,茶味清淡,回味后又有片刻苦涩,涩后又是一阵一阵的回甘。他说:“回来很难吧。”韩重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谪仙,早期为了学习某样非遗技术,他也曾在工地上找到过一个实在无法生存而外出扛水泥的传承人。
“嗯。”
韩重想了想,问:“宋绩溪,村里的孩子都在吗?还是被带出去了?”
宋绩溪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有一些被带出去了,但绝大部分都在家里。”
“那些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师家里是不是也有孙子孙女?”
宋绩溪突然就明白了韩重的意思,圆圆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的意思是?”
“对。”韩重点头,继续说:“他们最懂自己的亲人,也能说普通话,只要简单培训培训,我相信他们会做得出色。”
乌川各县各村的留守儿童占比极高,加上教育水平落后,在义务教育之后能够继续读书的人真的不算多,孩子们因为长期缺乏父母的陪伴,往往会养成敏感内向的性子。有许多人要么一生走不出大山,要么外出打工吃尽苦头。
韩重的这个想法解决了宋绩溪的一大难题。
既可以帮助他们完成体验展任务,也可以让孩子们参与其中,感受不一样的事物,开阔视野,见识不一样的天地,种下希望的种子。
大城市的孩子学习在名胜古迹、在高楼大厦,那我们深山的孩子学习就在大山、在溪流、在湖泊。
热气袅袅的茶水温润入喉,灯光洋洋洒洒,宋绩溪赞成道:“孩子们不会比大人差。”
宋绩溪执行力极强,有了方向就抓紧时间落实。
她伙同谢希文快速联系了几所学校,在校内举办两个微型体验展,第一个展是给学生普及简单的非遗文化,第二个展是学生亲自上手体验非遗,从木雕印刷、甲马制作、民族扎染、手工竹编,连宋云华都亲赴现场,教孩子们如何制作简单的无骨花灯。
活动结束后,除去原本非遗传人的孙子孙女,宋绩溪等人又从学校里层层选拔,选出符合条件的学生加以培训,年龄包含但不限于幼儿园大班、小学生、中学生。
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介绍,看上去也煞是可爱。
这项活动办得如火如荼,一贯安静的乌川像放入了鲶鱼的沙丁鱼槽,热闹非凡。与此同时,韩重的视频也已剪辑完毕,藏在岁月深处的非遗无骨花灯在网上一夜爆红。
在宋云华的手机快被打爆的那一天,谢希文亲自扛着摄像机前来做了一个专访发到网上,借此通知了“乌川非遗文化体验展”的消息。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但没有一人掉以轻心。
一场盛会的背后少不了无数人的共同托举。
各单位紧锣密鼓地安排住宿饮食,交通管制。
宋云华一边要准备非遗展厅的压轴展品,一边要给孩子们讲授简单的课程;
宋绩溪四方联络,还接了谢希文给她的新任务——开几堂古籍复原课;
韩重则是被谢希文带着四处寻访非遗传人,意图让经验丰富的韩重能给少见生人的传承人们能够在大神的带领下缓解压力;
就连一向懒散的江雅也被委以重任——做好后勤保障,保护小解说们的安全。
活动前一天,宋绩溪将最后一位非遗师傅接到了酒店。和谢希文对好活动的全部事宜,又一同检查各项安排,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阿溪,辛苦了。”谢希文递了一瓶水过去。
“客气。”她拧开瓶盖喝一口说,“明天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们了,展会上我不会出现。”
谢希文看了宋绩溪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好。那你再陪我检查几遍,你向来比我细心一些。”
活动设置在古城中心的广东会馆,从前的乌川是西南入蜀的要塞之地,经济繁荣,有许多有名的商会都在此建造分会。延续多年,直到特殊时期后会馆封锁几十余年,后为了带动地区发展,又将各会馆收拾整理出来,以便打造旅游胜地。
广东会馆在城中心,周围还陈列着山西会馆,陕西会馆,安徽会馆,贵州会馆等。到时候游客出来还可以围绕古城游览一番,感受独特的西南风情。
两人围绕会馆转了几圈,细节到每一个线路接口都查看了一遍,但那股子萦绕着的古怪氛围还是没有消散。
谢希文不知道怎么打破尴尬,只是有些讪讪地说:“那明天叫雅雅来陪我,你虽然不来,但要保持通话畅通,有几个阿奶阿爷只听你的,我怕万一到时候他们脾气上来控制不住,你要能尽快到现场辅助。”
“嗯。”宋绩溪点点头。
她们走的这条路上早已挂满了漂亮的花灯,悠悠的烛光洒在路上,晃得人内心平和,宋绩溪推开【青山】虚掩的大门,宋奶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躺椅上打瞌睡。
宋绩溪上前轻声叫了声“奶奶”,宋奶奶脑子还没清醒,嘴巴已经跑出去五里地了。
“死丫头,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阿文那边的事才结束。”宋绩溪语气温和,她从一旁拿出一条披肩给老人披上,“奶奶,晚上天气凉,回去睡。”
宋奶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才慢慢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往屋里走:“锅里给你留了排骨汤,记得去喝。”
“嗯。”
厨房温暖的灯下,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冒着晶亮的油花。
她从小就爱喝排骨汤,宋老爹每每收到不错的书了就会高兴地买上一小根回家,宋妈妈再细心地给她煮好。初中放晚自习回来时,她也是这样在厨房里找吃的。
只是后来,做汤的换成了奶奶。
不知什么滑落到碗里,激起一阵微弱的涟漪。
宋绩溪喝了一口汤,嗯,还是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