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的灯火,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俯瞰,如同一片被打碎的、铺陈于大地之上的星河。宋余将额头抵在舷窗冰凉的玻璃上,试图在心里描摹这座城市的轮廓。他来时十八岁,青春正盛,带着刚成年的懵懂与一丝被强行剥离故土的茫然;如今归去,二十三岁,却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掏空了内里的标本,外表看似完好,内里早已干枯粉碎。
几年了?三年,还是五年?
时间在医院顶楼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失去了原有的刻度。那里没有窗户,只有雪白的墙壁、24小时不灭的白炽灯,以及空气里永恒弥漫的、甜腻中带着腐蚀气味的消毒水气息。他的世界被简化到极致:一张床,一个卫生间,以及推着满载药瓶的小车、按时出现的、沉默的护工和医生。
他每天都会昏睡很久,清醒仿佛是一种奢侈的惩罚。一睁眼,往往已是次日下午,光线如果那惨白的灯光也能算作光线的话没有任何变化,唯有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混沌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那一百零八次被推进手术室的记忆,破碎而凌乱,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的默片。他只记得自己像砧板上失去挣扎力气的鱼,任人宰割,冰冷的器械,刺眼的无影灯,以及全身密密麻麻、至今未散的青紫针孔。
他也曾想嘶吼,想质问,想砸碎眼前这一切。但空旷的楼层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连他的父亲,那个将他亲手送来此地的人,几年间也仅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送他来美国,一次,便是接他离开。
飞机穿过云层,带来一阵轻微的颠簸。宋余闭上眼,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头等舱宽敞的座椅此刻却仿佛变成了医院那张束缚他的病床,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只能在心里无声地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让这架钢铁巨鸟载着他,彻底逃离那片无形的牢笼。
在断续而不安的浅眠中,他又回到了那里。梦境光怪陆离,父亲的身影偶尔闪现,却总是背对着他,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说的是什么,听不真切,只记得那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也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
“宋余,我是你的父亲,不会害你。”
这句话,像是刻在他脑海里的咒语。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临汐国际机场……
广播声将他从混沌中惊醒。宋余猛地睁开眼,舷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故国天空。月明星稀,为这座名为“临汐”的城市勾勒出磅礴而现代的天际线。五年长途跋涉,他终于回来了。这里曾是他的家,他的根,埋葬着他带着朦胧水汽的青春。
他下了飞机,只拎着一个黑色的背包,步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机场比五年前更大,更现代化,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梭其间,显露出这座城市日益国际化的气质。一切都在变,只有他,好像被时光遗忘在了那间白色的病房里。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他的恍惚。宋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父亲”二字,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他接听,同时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喂,小余,现在应该下飞机了吧?”对面传来宋鸠清润儒雅的嗓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切。
宋余吸了吸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子,低沉地“嗯”了一声。
那边似乎很忙,过了好几秒才回话,背景音里隐约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国内这边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直接去紫檀山之前住的房子就好,定期有人打扫……”
“工作呢?”宋余直接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上学不行,工作总行吧?我不想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宋余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或者,只是不想回答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你就好好待在当地,别随便乱跑。”父亲长吸了一口气,语气明显淡去了刚开始那点微弱的热络,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我给你在GLRS里找了一份宣传科的工作,清闲,也适合你。”
GLRS(全球救援服务组织),那个被称为“天使之翼”的国际性组织?宋余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一个连大学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的人,去那里能做什么?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他缓和了神色,追问道:“什么时候入职?”
“半个月后……宋余,”父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复了那句咒语,“我是你的父亲。”
又是这句话。宋余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寂灭,他不再回应,反手直接摁断了电话。
出租车在机场高速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尖顶的摩天大楼冲破云层,街道两旁昏黄的路灯光晕,像被打翻的、粘稠的蜂蜜。约莫过了四十多分钟,车辆缓缓驶离喧嚣的市中心,进入了环境清幽的市郊,最终停在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别墅群——紫檀山庄园前。
临下车时,宋余习惯性地去摸口袋和钱包,却猛地僵住。口袋里空空如也,而他记得分明的那几张银行卡,此刻竟无一例外地显示冻结状态。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翻找的动作,眉头渐渐拧在一起,不耐烦地开口:“哥们儿,快点呗?这地方我可不能停太久。也不是我说你,都住这儿的别墅了,不会连个打车钱都掏不出来吧?”
男人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宋余。Omage,长得是顶好的,一身行头看起来价值不菲,手腕上那块最不起眼的表盘边缘都镶着细碎的钻石,怎么看都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可偏偏,连百十来块的车费都磨磨蹭蹭。
宋余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车内狭小的空间仿佛被无限压缩,空气变得焦灼。他憋着一口气,俯身拉开背包,在夹层里仔细摸索了许久,才终于翻出一张褶皱纵横、边角磨得发白的100美元纸钞。这是五年前,在临汐机场出发时换的,不知怎么,竟一直被遗忘在这个角落,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财产”。
“不用找了。”他将纸钞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声音有些发涩,随即拎起背包,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车门,踏入十一月的冷风中。
寒风毫无顾忌地吹来,像无形的刀子,刮过他略显单薄的身躯。宋余拉紧了大衣,抬头望向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园。紫檀山庄园A区一号,是他10岁生日时父亲赠与的礼物,也是他出国前独自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