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 第171章 鸩鸟屠龙（二十九）

田无酒大吼一声：“跑！”

邵徽怔了三秒钟，突然转身，撒出一把铜钱，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那把铜钱定格在了空气里，布成一张浓密的网，将他身后的世界一斩为二，也将田无酒隔绝在世界的另一端。

田无酒才往前跑出两步，去路就被邵徽拦截，他震惊地看着面前那道穿不透的墙，身前去路已绝，身后是先行者的追兵。

他从铜钱的孔眼里看见了邵徽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淡漠如水：“抱歉。”

秦少淮视线被阻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脚底的飞盘震了一下，是邵徽踩着他飞盘的另一面，去往了最前方。

田无酒前后皆无路，他把所有的飞盘往空中一扔，与此同时，绿藤脱手，绕过铜钱飞向了秦少淮，缠住了他的腰。

“田无酒？”秦少淮心慌，朝后方喊了一声。

身后利箭来袭，田无酒嘶声厉吼：“少淮！跑！”利刃穿透了他的后背，身体被迫前倾，撞在那一墙铜板之上，坠入深渊暗幕。

在秦少淮的视觉里，世界逆转，漫天血珠像一场上升的雨，环绕着田无酒的身体，旋转升天。

秦少淮紧阖上眼，腰间的藤蔓失去了共鸣，骤然松弛下落，秦少淮抄起松垮垮的绿藤，卷在臂弯上，继续往前走。

前方的空气中漂浮着树叶与铜板，邵徽尽可能用所携之物创造出了一条路，秦少淮心如死灰，踏入虚空之中。

后方，海琅用低沉又冷漠的声音说：“潘耀斌，去杀了他们，你去成为无名氏。”

“杀了他们没问题，但是、但是......”潘耀斌话都说不完整，“我真不想当无名氏了，你们放我回家吧。”

“你这个肮脏的人类，最开始，是你叫嚷着要成为无名氏，所以我们倾尽了所有的力量，陪你研发那台破烂机器。”海琅的声音十分不满。

潘耀斌快哭了，脑子里面一团浆糊，总不能告诉先行者，他造机器只是拖延时间，不想沦为盘中餐。

他被压在地上，被迫穿上了他和先行者共同研发的半成品抗磁力鞋。

*

邵徽脚踏实地踩到地面的时候，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秦少淮稍晚他一步上了崖，邵徽立马坐了起来，戒备地看着秦少淮。

在狭窄的石壁间有一条绿荫小路，秦少淮什么话都没说，顺着那条小路往上走，邵徽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很快发现，这条路并不好走，经常会无故脚底打滑，就像鞋底失去了摩擦，直耿耿就摔到了地上。

半个小时的路，两人摔了七八次，比起疼痛，秦少淮的体力已经见底，他们在林子里耗费了近十个小时，过崖时高度集中注意力，这会儿连摔几下之后，他再也爬不起来，就势躺在地面上喘气。

四周的树木花草不往高处长，而是横错交织疯长，像扭曲的网格，处处透露着怪异，大概还是因为失重磁的原因，他们现在所在之处，就是龙尾化石。

邵徽抱着膝盖也在喘气，秦少淮始终没有质问他，反倒是他，绷不住说：“没有无名氏的血，我们怎么过最后的门？”

秦少淮坐了起来，把卷在臂弯上的藤蔓一圈圈松开，那根绿藤血迹斑斑，几乎成了红褐色，这些都是田无酒这几日流的血，也是无名氏稀释过后的血。

秦少淮眼圈发红，他们怎么会没有无名氏的血？

邵徽见他看着那根藤蔓，便没有再问。

“山门前有火，无名氏的血可以灭火。”秦少淮说完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没有黑天白夜，不知疲惫，狼狈的身体像一根枯萎的枝，在前行的路上不断磨损，直至碎成齑粉，与斑驳的黄土地融为一体。

秦少淮躺在地上苟延残喘，喉咙干涸得像火烧一样，每次呼吸都引来一串密密的疼。

邵徽的水壶里还有浅浅一层水，他看了眼秦少淮，没吱声，也没喝，后路传来声响，他扭过头看去，来人竟然是潘耀斌，他穷追不舍一路跟了上来，脚上穿了双奇怪的鞋子，鞋底与地面始终维持一公分的距离，让身体近似漂浮在空气中，以此调整重心来对抗那些不稳定的磁场。

潘耀斌用手背抹着汗，讪笑道：“还好你俩没走远，放心吧，先行者没跟来。”

秦少淮从地上坐起来，瞳孔溃散看着潘耀斌。

潘耀斌怔了一瞬，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那啥，上回的事情你还记仇呢？我也是没办法不是。”

邵徽皱了下眉：“潘耀斌，你跟来是什么意思？”

“你们杀了海帝，先行者肯定不希望你们中有人成为无名氏。”潘耀斌悻悻然道，“其实我也不想，但没办法，要活着不是，我都到这儿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阴恻恻的。

“你没有时光倒退的理由。”秦少淮突然说。

邵徽呼吸凝滞，就见秦少淮跌跌撞撞从地上起来，掏出口袋里的袖珍枪指向潘耀斌，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子弹穿透潘耀斌的小腿，鲜血迸射淌了一地，耳边全是潘耀斌的哀嚎声。

秦少淮体力不支，但潘耀斌身上也有伤，且他从来不运动，身体素质差了秦少淮十万八千里。

秦少淮扑向潘耀斌，趁他哀嚎之际，脱掉了他两只鞋，连开数枪，爆掉了他的高科技发明。

然后他转向邵徽，拽住他的胳膊，厉声道：“走，我带你去龙城，你必须成为无名氏。”

邵徽眼神惊恐，喃喃说：“你疯了。”

“走！”秦少淮的力气突然大得惊人，邵徽被迫跟上他的脚步，朝着山顶进发。

爬山中央那段路最难走，地心引力和失重磁正在搏斗，反而是后半程，磁极趋于稳定，身体可以平稳前行，但脑袋仍处于混沌状态，有种头重脚轻的失重感。

道路逐渐收窄，眼前出现了台阶，台阶两侧有高墙，像是一条旋转楼梯，牵引着旅人向上。

两人早已衣衫褴褛浑身黄泥，需要扶着墙面才能攀爬向上，从进入黑暗森林，弥经了漫长的二十个小时，他们终于走到了终点。

他们仍是看不到那座古城的全貌，传说中立于天空之上的古城，被红色火焰笼罩。

仰头是天，天空仍是绿色，那是黑暗森林的俯瞰视角。

邵徽走上最后一阶楼梯，膝盖向前一扑，直接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秦少淮满目热泪，只要穿越眼前的火海，他就可以去往龙城，让新一任无名氏归位，逆转时空，结束所有人的痛苦。

宋温峤可以不再是慕容长天，不再是无名氏，可以完完全全成为人类。

邵徽跪在地上始终没有直起腰，秦少淮走向他，弯腰抚了抚他的后背，轻声道：“邵徽，你再坚持一下，龙城里面有逆鳞崖，你从那里跳下去，与龙城化为一体，就会成为新的无名氏。”

“到时候你就不难受了，再坚持一下。”

“你很快可以得到永生。”

“大家都可以得救，你的男朋友也可以得救，崔玉豪也可以活过来。”

“龙城里有很多奇怪生物，你不要害怕，不要表现出攻击性，他们不会伤害你。”

“很快就可以结束了。”秦少淮轻轻地说，“等你成为无名氏，你可以杀死我，我把命赔给你。”

邵徽低埋着头，肩膀在颤抖，抖到最后，狂声大笑起来，邵徽拿枪的左手从右边腋下穿过，抵住了秦少淮的胸膛，子弹从枪□□出，迸向秦少淮的胸膛。

秦少淮的脑海中迷蒙着一团白雾，虚空中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往左侧倾倒，子弹擦过他的衣袖，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邵徽从地上跳起来，拿枪指着秦少淮，笑容扭曲又古怪，“秦教授，你确实很聪明，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恐怖，但是你不会真的相信，我有个男朋友活不过三十岁吧？”

邵徽一字一顿地说：“活不过三十岁的人是我，崔玉豪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没有让时光倒退的理由。”

“你错了，你在骗我。”秦少淮瞳孔失去焦距，“新的无名氏，让时光倒退，这是定局，如果你没有让时光倒退的理由，你就无法成为无名氏，你明白吗？”

邵徽皱眉：“你这个疯子，别再用这一套幻想出来的理论糊弄我！全他妈是你的臆想！你这个神经病！”

秦少淮像是不怕他开枪一样，撑着地站起来，逐步逼近邵徽，眼眶里泪水滴滴答答地流，“为了救活你自己，你必须成为无名氏，所以你必须拥有让时光倒退的理由，你明白吗？”

邵徽精疲力尽，被秦少淮逼得步步后退，他定了定心神，正欲开枪之际，秦少淮踹向他的膝盖，邵徽虚弱的身体直接栽了下去，秦少淮扑向他，试图从他手里抢过枪。

混乱中，枪飞弹出去，抛开三米远，邵徽向着枪支爬行，秦少淮压在他身上，奈何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纠缠间，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刀子，他高举起刀子，扎向邵徽后背时，他犹豫了，宋南天的脸出现在他混沌的脑海里。

秦少淮咬住嘴唇，最终他扔掉了刀子，抽出绿藤圈住邵徽的脖子，用力向后拽，“邵徽，成为无名氏，让时光倒退，崔玉豪和崔嘉言还在等你去救他们。”

藤蔓倒刺扎进了邵徽的喉咙里，枪支已在他指尖，他的瞳孔爆裂而出，慢慢地，慢慢地，他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所有的挣扎。

秦少淮松开他，将他翻过身，见他还睁着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邵徽，你答应我，成为无名氏之后，一定要让时光倒流，杀死我，你可以杀死我。”

他将邵徽扛在肩上，举步维艰向前走。

藤鞭入火海，无名氏的血熄灭了焰火，向前铺出一条石板路。

而路的尽头，会否是历史的终点。

*

邵徽沉重的身体从秦少淮肩头滑落，秦少淮拍打着他的脸，想把他叫起来，最终他用手臂捂住眼睛，跪坐在地上无声地喘息。

半晌之后，他重新站起来，拖着邵徽的一条胳膊，带着他继续前行。

绿树彩林造就了一片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高峰似剑，山峦锦绣，广袤天地间却无蝉鸣鸟语，死寂一片。

秦少淮满身狼藉，潮湿的发丝黏在额头，狂风鼓起他的衣摆，他听见了耳边有雷鸣声。

他在雷鸣声中朝天嘶吼，吼声颤颤：“宋温峤！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宋温峤！许鸩！慕容长天！无名氏！你给我出来！”声音到最后已经满是哭腔，“我为你带来了无名氏，你出来......”

所有的怒吼在风中化为齑粉，无人回应他的愤怒与崩溃，他扔下邵徽，孤独地走在空寂的大地上，他听见草地中有动物哀鸣声，转眼却又消失不见，生灵对他退避三舍，而他所行之处，步步生花，眼泪砸在地上，转瞬长出了参天高的榆树，呼吸化为风，飘散在龙城上空，茫茫天地间，繁华盛茂，却又无声无息。

那种奇妙的景象让秦少淮望而生畏，他的灵魂仿佛被剥离了身体，漂浮在龙城上空，幻视着万千生灵，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他成为了山脉的养分，也成为了生灵避之不及的存在。

一滴是药，两滴是毒，水满则溢，无名氏是龙城之主，到头来，却也不过是承载养分的容器。

秦少淮漫无目的行走在天地间，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无名氏都走过成千上万遍，第一遍的时候，他桀骜不驯，第二遍的时候，他心如明镜，第三遍的时候，他郁郁寡欢。

最终时，他麻木不仁。

秦少淮走向了那片土地，在繁花烂漫的地方，有一座墓地，众生在那里停下脚步。

他是溺水的人，宋温峤是他攥在手心的那根稻草，终于这一天，他发现，他和宋温峤早已沉入深海，他才是那根无用的草，被宋温峤攥紧在手心。

长空无尽，他看见了那座令人绝望的墓园。

鲜花锦簇下，墓碑上刻着秦白榆的名字，狼牙项链挂在墓碑上方，他脖子里有两条，墓碑上挂着一条，黄土之下还有一条，四颗狼牙跨越了九千年的时间，尽归于此。

他立于墓碑前，失神眺望远方。

身前是数不尽的墓碑，每块墓碑下都有一具他的尸骸，千千万万具尸骸铺就了十里长天。

秦少淮是他，秦白榆是他，琴师也是他，万千尸骸均是他。

这里的每一座墓碑，都代表了无名氏的九千年。

他终是明白，这才是宋温峤一直以来极力隐瞒的秘密。

“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秦少淮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淌了出来。

摇摇欲坠的身体被拥入怀抱，在漫天惊雷声中，他听见宋温峤眼泪的声音。

他把头抬起来，捧住宋温峤满面泪痕的脸，努力挤出笑容：“我可以成为无名氏，我可以代替你，下一世，你入轮回，我来找你。”

宋温峤弯起的眼眸里天地苍白一片，只剩秦少淮被风肆虐过的脸庞。

“阿淮，在你进门前那一刻，我已经变回了无名氏。”

秦少淮死死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地流，“明明，明明我可以......”

“谁都可以，只有你不可以。”宋温峤抱紧他，罩住他的后脑勺，“只有你不可以。”

“我刚才应该让邵徽杀死我。”秦少淮泣不成声，“可是、可是我还想再见你一面，我应该早一点去死。”

“没有人会死，所有人都会拥有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宋温峤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包括我的阿淮。所有的代价，我来支付。”

“我很庆幸，这一世成为宋温峤，还能够成为你爱的人，过去的九千年，我终日都在害怕，那么残暴凶狠的无名氏，如何能够成为你的爱人，所以我萃血碎骨，再生成人。阿淮，只要能够与你再相遇，一切都是值得的。”

“宋温峤，我不要你永生。”秦少淮攥紧他的衣领，指尖苍白，浑身像是被抽走了血气，漫天惊雷，每一道雷声都像是朝他而来，他魂不附体，遍体鳞伤，残存的意志崩溃瓦解。

宋温峤将他搂在怀里，静静地等待天道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