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 第157章 鸩鸟屠龙（十五）

九人齐聚一堂，包括常寿在内，这个七拼八凑组成的小队，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商谈。

在会议开始之前，秦少淮极其郑重的告诉众人：“我和宋温峤已经决定，我们不会再去龙城，我们会杀死海帝为丁陵报仇，然后离开这里，直接回家。”

邵徽蓦地蹙起眉，下意识转头看向坐在床尾气息奄奄的老头。

常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佝偻着背，脑袋原本就低垂着，闻言他抬起了头，浑浊的目光直视着秦少淮的眼睛，他的大脑很疲惫，执念正在从他的脑袋里往外泄，又被一次次拽了回来，他像是一台卡顿的机器，来回播放着同一帧画面。

“必须去龙城......咳咳......”常寿的脑海里有一种使命感，他恍惚间意识到，那和执念无关，有什么东西在逼迫着他顺从历史的脚步，按照原计划往前走。

秦少淮皱了一下眉，他察觉到了常寿的不对劲，暂时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萧屿：“师兄，你有什么打算。”

萧屿倚靠着墙，恹恹地说：“我赞同你的计划。”

秦少淮愣了半晌，又问吴量：“你呢？”

吴量盘腿坐在他脚边，仰着头说：“我听你的，对吗？”

秦少淮几乎可以确定，他们脑海里的执念消失了，但鳐兽还在常寿的身体里，仅剩的执念已经被吞噬殆尽，再也生不出新的小鳐兽，残存的本能驱动他坚持原来的道路，同时，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就像普通的人类一样，快速地步入了老年。

宋温峤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死死地拧着眉，想不通个中缘由，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在暗中悄然影响着局势。

作为无名氏，他是山脉的脊梁，必须客观、中立、冷漠，只有绝对的公平，才能让历史按照原本的进程展开，确保每个人在清算的过程中获得应有的结局。

即使他现在不与山脉共鸣，仅靠身体的力量也足以摧毁先行者，带领所有人回归人类世界。然而，一旦他打破万物交换定律，给予了人类特权，他们随之将要承受的代价，将远远不止于此，所以他只能是宋温峤，以人类本来的力量参与所有的行动。

邵徽嗤了一声，摊手笑道：“所以，我们这一趟为什么来？白挨一顿打，灰溜溜地回去？”他扭头看向宋温峤，冷声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假冒无名氏？！”

众人已经从潘耀斌嘴里得知，无名氏三十年前已经亡故，因此山脉失去养分，所以这世上并没有无名氏，这也是海帝一秒拆穿宋温峤的原因。

宋温峤反问道：“打又打不过，谈判不成功，难道像你一样缩在人群里当乌龟吗？”

邵徽一脚踹飞了面前的椅子，直接把坐在上面的钟擎一并掀翻在地上，他勃然大怒道：“你他妈少在这里马后炮！丁陵不是我兄弟，我本来就不可能为他出头！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龙城我一定要去！我要找长生不老药！”

钟擎低骂一声，没跟他计较，从地上爬起来，提着椅子去了墙边，重新翘起二郎腿坐下。

宋温峤勾唇：“潘耀斌应该告诉过你们，只有成为无名氏，才可以长生不老。你可以重新组队，和潘耀斌一起上龙城。”

邵徽魔怔一般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笑出了口水，笑停后他擦了一下嘴角，走到宋温峤面前，字字珠玑地说：“那天在你家草坪上，我和宋南天说了几句话，你可能不知道，我养了一颗随玉。”他眯起眼睛笑，看着宋温峤越来越黑的脸色，邵徽伸手掸了一下他的衣领，“我会保重自己，我相信，你也会保重我。”

宋温峤眼神发狠，一拳挥在他脑门上，将他整个人打飞了出去，邵徽后腰撞在床沿上，惊呼一声后，直接躺在了床上，看着天花板大笑。

宋温峤愤怒至极，肺管跟打了结似的，“老子现在就勒死你！”

邵徽扶着腰坐起身，懒洋洋地说：“你当然可以不见血弄死我，但我要是回不去，我手底下多的是人用随玉伺候你老爹，你宋家的安保措施再周全，也总能让他们抓住几个空子。”

秦少淮从身后揽住宋温峤的腰，轻轻拍了两下，随后走到邵徽面前，问：“大家都冷静一点，邵徽，你的诉求是什么，告诉我们。”

邵徽用舌尖舔去嘴角的血渍，嚣张道：“老子要上龙城！当无名氏！”

崔玉豪始终低垂着脑袋，他动了一下脚腕，还有几分刺痛。

秦少淮点头：“很好，那么我们杀了海帝，然后上龙城。”

邵徽愣了一下，秦少淮太痛快了，以至于他有点难以置信，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会听他安排，只要他点头，全部都会跟他走，比起张扬跋扈的宋温峤，秦少淮才是这群人里真正的领袖。但同时，他也是这群人里，最危险的人物，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邵徽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邵徽眯了下眼睛，试探性地说：“我们不杀海帝，直接上龙城。”

秦少淮嗤一声笑了，带着点嘲讽的意味，他挑起眼梢看向邵徽，微微歪着脑袋，轻飘飘地问：“龙城是你南瑶市5A级景区吗？连海帝你都杀不死，是打算让我们背着你爬龙城吗？”

邵徽知道他是激将法，但秦少淮没有说错半个字，这是他们进入密林区第一道坎，连这片森林长什么模样，龙城在哪里，全部都一无所知，这道坎跨不过，更不用提下一步。

崔玉豪突然出声道：“我们可以配合杀海帝，你来安排，但我们绝对不打前锋。”

他算是给了邵徽一个台阶下，邵徽顺势说：“先说说你的计划。”

秦少淮进入正题：“首先是电力系统的问题，我问过潘耀斌，这栋楼里不止一套发电系统，并且他们有非常多的能量石，包括这些项圈，每一个里面都装有一小块能量石，我们解决不了他们的发电系统。不过，我从潘耀斌那里得知一件事，这些项圈不会爆炸，但是会产生电流，这种电流和我们人类使用的电流有所不同，我们手边可能得到的绝缘体材料只有一种，汽车遮阳布。”

“我车里有，如果车还在的话。”宋温峤适时说。

“他们在地下一层有一间仓库，专门用来摆放收缴来的物资，潘耀斌虽然得出了这个结论，但他能够获得的物资太少了，不足以为所有人制造隔缘体。”秦少淮看向宋温峤，“不过，我们不需要阻断，我会给你做几副手套，你负责拆除所有人的项圈。”

宋温峤迟疑了一下，“......等等，我虽然能掰断乾帝铁杖，不过，那时候恰好肾上腺素大爆发，通常情况下，我未必有这样的力气，我们还不知道这些项圈的坚硬程度，况且还是连续掰断九个项圈。”

“那就再爆发一次。”

宋温峤：“......我尽力吧。”

秦少淮继续说：“至于遮阳布，钟擎，交给你，如果你觉得为难......”

“没问题。”钟擎打断他，“还需要什么？”

“消毒喷雾。黑暗是他们的弱点，消毒喷雾或许可以让他们睁不开眼睛。”秦少淮说。

邵徽挑眉：“或许？”

秦少淮睨他：“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邵徽耸了一下肩膀，保持安静。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接近海帝。”秦少淮没有合适的办法。

田无酒抬起头，瞳孔中似有火焰在燃烧，“宋温峤，常寿，你们两位来观礼。”

所有人向他看去。

田无酒掷地有声道：“山底火烤肉宴，所有先行者都会出席，不管是逃离这里，还是杀海帝，都是最好的时机。”

萧屿杀人似的眼神瞪了过来，“田无酒！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秦少淮坚定地摇头：“田哥，我们没有打算牺牲任何一个人，当然，常寿除外。”

“小丁的死，我要负全部责任，让我去！”田无酒紧盯着秦少淮的眼睛。

秦少淮仍是摇头：“我们不提倡受害者有罪论，并且我们不打算让海帝多活一岁。”

钟擎打断他们的谈话：“我觉得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晚一点再说，先把东西拿到手，再从潘耀斌那里多打听一点关于海底通道的事情。所有人该行动的行动，该养伤的养伤，行吗？”

秦少淮点头：“潘耀斌那里我会去沟通。”

钟擎挠了一下头：“没其他问题的话，我先回房间了。”

众人陆续离开宋温峤的房间，要不是秦少淮拽住他，他打算把邵徽留下狠狠揍一顿。

秦少淮把门关上，露出了疲惫的苦笑。

宋温峤坐在床边上，看着自己的掌心发愣，他察觉到秦少淮走近，低声道：“我刚才有一瞬间，想要杀死邵徽。”

秦少淮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我以为我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会变得麻木不仁，不在意所有人的死活。”宋温峤眼神有点茫然，“原来情绪还是会波动。”

“你从来都不是冷漠的人。”

“对你不是，对其他人未必。”宋温峤不以为然。

秦少淮轻笑，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安静待了一会儿，秦少淮问：“你上次用一滴血，解开了和钱海礼的羁绊，能不能给宋叔叔一滴血，解开他和邵徽的羁绊？”

“我服用自己的血，所以不会有后遗症，爸不同，一滴血是解药，两滴血是毒药，他已经支付不起任何代价了。”宋温峤往后一躺，反枕着手臂说，“真心烦，全部杀了就好了。”

“全部是杀几个？”

“地球上所有人。”

“留几个？”

宋温峤很认真想了想，说：“四个吧。”

秦少淮沉默了，须臾，问道：“荟荟惹你了？”

宋温峤噎住，抬起头看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留五个？”

“钟擎惹你了吗？”

“那......留六个？”

“叶教授惹你了吗？”

“他不行，他该死。”宋温峤摆摆手，“惹你生气的都该死。”

秦少淮真是被他气笑了，幽幽地说：“你上回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上回说‘窃喜’。”

宋温峤把他捞进怀里，小声嘀咕：“你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你都不知道我每天多想你。”

秦少淮身体一僵，情绪倏然低落下来。

宋温峤说完就后悔了，抚弄着他的后背，低声说：“不说这些了。”

秦少淮把脸埋在他胸膛，闷闷不乐了一会儿，忽然又说：“丁陵不知道在哪里。”

“等他醒来，睁开眼睛，就开始了新的人生。”宋温峤说，“或许，我们下一世还可以再相遇。”

“嗯。”秦少淮却不这么想，下一世太遥远了，人活这一世就是这一世，而丁陵这一世并没有善始善终，这广袤的山脉看似自由，却拥有了太多的法则，生灵被束缚在方框里，成为了规则的一部分，最终成为循环里的蛋白质，他们越来越渺小，变得无足轻重。

在微观的世界里，丁陵是活生生的人类，嬉笑怒骂都是感情。

而在宏观的世界里，死亡是那么天然的事情，不值得欢呼，也不值得哀伤，如夕阳陷落，那么的理所当然。

秦少淮是微观世界里的人。

宋温峤却是宏观世界里的神。

他们终有一日会渐行渐远，直至背道而驰。

这也是宋温峤真正惶恐不安的事情。

他紧紧搂住怀里的青年，不断地啄吻他的脸颊，试图通过情感的共鸣，来延续自己人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