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安部的审讯室并不像影视剧里那般阴暗压抑,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秩序感,以及空气里弥漫的严肃与隔绝,足以让任何身处其中的人感到无形的压力。陌子玉坐在硬邦邦的金属椅子上,对面是两位表情刻板如同石雕的国安人员,年长的那位自称姓陈,年轻些的则负责记录。
“凌画尘是谁?”陈同志重复了一遍问题,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陌子玉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陌子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担忧。他知道,在这种地方,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可能引来更多的猜疑。他尽量用平静、客观的语气解释:“他是我的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几个月前,他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意外,头部受伤,导致了选择性失忆。他现在很多事情不记得,生活上需要人照顾。我一直在他身边。”
“意外?什么性质的意外?事故报告有吗?”陈同志追问,细节不容错过。
“是…一场人为的袭击。”陌子玉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凌画尘满头是血倒在他怀里的画面瞬间闪过脑海,让他的心脏一阵抽搐,“当时报警处理了,但嫌疑人没抓到。案子还在悬着。”
记录员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下每一个字。陈同志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他现在一个人在家,联系不上我,他会害怕,会不知所措。”陌子玉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急切,更富有说服力,“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需要定时服药,而且他只熟悉我。如果我长时间不出现,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几位领导,我真的是清白的,那些包裹我毫不知情!你们可以监控我,软禁我,但请让我回去照顾他,或者至少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陈同志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澜:“陌先生,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正因为你提及的这起未解决的袭击案,加上现在针对你的、有明显栽赃嫁祸性质的国际邮件事件,我们更有理由相信,你和你身边的这位凌画尘先生,都可能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漩涡之中。对方的目的不明,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或者是通过你们达成其他目的。将你控制在这里,是目前看来最能保证你人身安全,也最有利于我们引出幕后黑手的方案。”
“至于凌画尘先生,”陈同志继续道,“我们会安排人手,以社区排查的名义,去确认他的安全状况,并在附近布控。在没有弄清楚对方意图之前,我们不会打草惊蛇,也不会让他察觉。这是保护,也是侦查的需要。”
陌子玉张了张嘴,还想争辩,但看到对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知道,再多的言语都是徒劳。国安部出手,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他颓然地靠回椅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不在,画尘该怎么办?那个吴想,会不会趁虚而入?晓兰和丹丹能照顾好他吗?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凌画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软垫,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
陌子玉一天都没有消息。
早上通的那个电话太过简短,他只来得及确认陌子玉在家,电话就被挂断了。之后,他再打过去,手机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就变成了关机状态。打给陌锦年叔叔,秘书只客气地说董事长在开会,陌总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他安心等待。
“处理事情……”凌画尘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抱枕的流苏。什么样的事情需要关机?连一条报平安的短信都不能发?
失忆以来,陌子玉是他世界里唯一清晰且稳固的坐标。是陌子玉告诉他,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是彼此最信任的人。是陌子玉在他从医院醒来,面对一片空白的记忆和茫然无措的未来时,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回了家,事无巨细地照顾他,耐心地帮他重建生活的秩序。
他虽然想不起过去,但能感受到陌子玉倾注在他身上的那种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珍视和守护。这种依赖,早已深入骨髓。陌子玉的突然失联,就像抽掉了他赖以站立的地板,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悸痛,伴随着一些混乱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刺眼的车灯、玻璃破碎的尖锐声响、一个模糊的、带着恨意的眼神……他猛地闭上眼睛,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令人不适的碎片。每当情绪剧烈波动时,这些碎片就会不受控制地涌现,但每次都抓不住关键,只留下心悸和头痛。
他站起身,在空旷的房子里焦躁地踱步。从客厅走到餐厅,再从餐厅踱回客厅。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此刻都因为缺少了那个人的身影而显得陌生又冰冷。他走到玄关,看着陌子玉常穿的那双拖鞋,整齐地摆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主人的缺席。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漫上心头。子玉一定是出事了。海关、警察……那些听起来就很不好的词汇联系在一起,指向的可能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询问。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就这样干等下去。
他拿起手机,再次翻找通讯录。陌子玉的号码排在第一位,后面是陌锦年,再后面是……秋晓兰和罗丹丹。他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子玉说过,她们是他的好朋友,尤其是秋晓兰,就像他的妹妹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秋晓兰的电话。
洗墨轩里,秋晓兰正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个仿古青瓷笔洗。前台的小姑娘刚刚跟她八卦,说看到陌总被几个人请上一辆黑色的轿车,气氛好像有点严肃。
这让她本就悬着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子玉哥才从海关的麻烦里脱身,这又是怎么了?她拿起手机想给陌子玉打电话,又怕打扰他处理正事。正纠结着,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一愣——凌画尘。
“喂?画尘哥?”她赶紧接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晓兰,”电话那头传来凌画尘有些沙哑迟疑的声音,“你……你知道子玉在哪里吗?我联系不上他。”
秋晓兰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因为这个。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画尘哥,你别担心。子玉哥他……可能就是公司临时有急事,处理起来不方便接电话。我之前好像听他说起过,今天有个重要的海外视频会议什么的。”她临时编了个理由,希望能稳住凌画尘。
“会议需要关掉手机吗?”凌画尘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晓兰,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又因为海关那些包裹出事了?早上警察来找过他……”
秋晓兰暗叫不好,画尘哥虽然失忆,但直觉和逻辑却敏锐得吓人。她知道自己拙劣的谎言可能骗不过他,但又不能说出自己的猜测和听到的闲言碎语,那只会让他更焦虑。
“画尘哥,你真的别多想。”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这样,我帮你联系看看,一有子玉哥的消息,我马上告诉你,好不好?你好好在家待着,记得按时吃饭吃药,说不定晚点子玉哥就回去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凌画尘,挂断电话,秋晓兰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行,这事太蹊跷了。她立刻又拨通了罗丹丹的电话,这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还夹杂着引擎的轰鸣声。
“喂?晓兰?长话短说,我这边正盯着人呢!”罗丹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飞快。
“丹丹!子玉哥可能又出事了!今天好像又被带走了,画尘哥都着急了!”秋晓兰急切地说。
“又被带走了?”罗丹丹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道,“我知道了。我这边也有点发现,那个吴想,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我拍到他昨天和一个人在咖啡馆秘密见面,行为鬼鬼祟祟的。我正想办法查那个人的身份。”
“会不会和子玉哥的事有关?”秋晓兰立刻联想。
“不确定,但时间点太巧合了。你先稳住凌画尘,别让他乱跑。我这边有进展立刻通知你。”罗丹丹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秋晓兰放下手机,心里的不安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子玉哥陷入麻烦,吴想行踪可疑,画尘哥独自在家状况不明……这一切,似乎都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看不透的网。她趴在柜台上,第一次觉得这间充满墨香和书卷气的洗墨轩,竟然让人如此心慌意乱。
国安部的临时羁押室内,陌子玉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没有手机,没有对外联系的可能,只有四面白墙和一张窄床。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从凌画尘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到究竟是谁在背后陷害他,思绪纷乱如麻。
傍晚时分,陈同志再次出现,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陌先生,我们的人已经确认过,凌画尘先生目前安全待在家中,情绪似乎有些焦虑,但没有过激行为。我们的人在小区内外都做了布置,你可以放心。”陈同志将平板电脑递给他,上面是几张远距离拍摄的照片,能看到凌画尘在客厅窗前的身影。
看到画尘安然无恙,陌子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看到他那明显带着落寞和不安的侧影,心脏又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另外,关于那些包裹,”陈同志调出另一份资料,“我们追踪了发货源头的IP地址和物流信息,虽然对方使用了多层跳板和虚假身份,但最终还是被我们锁定了一个大致范围——与美国西海岸的一个有组织犯罪团伙常用的洗钱据点高度重合。”
“犯罪团伙?我和他们从无瓜葛!”陌子玉愕然。
“我们相信你没有直接瓜葛。但你是否与人结仇,特别是商业上的,或者……与凌画尘先生的那场未结案的袭击有关的人?”陈同志引导着他。
陌子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商业竞争对手的面孔,但都觉得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个模糊的、带着恨意的眼神上——那是凌画尘遇袭时,他惊鸿一瞥看到的凶手特征。难道,这一切都是冲着脸尘来的?因为自己护着他,所以连自己也成了被清除的目标?
就在这时,陈同志接到一个电话,他听了几句,脸色微微一动,看向陌子玉:“陌先生,你父亲陌锦年先生,通过罗冶先生的关系,想为你办理保释。”
陌子玉眼中瞬间燃起希望。
但陈同志接下来的话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们暂时拒绝了。理由还是之前那些。不过,我们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有些情况,也需要向陌老先生通报。”
半小时后,在一间会客室里,陌子玉见到了面色凝重的父亲陌锦年。不过几天不见,父亲仿佛苍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
“爸!”陌子玉喉头有些发哽。
“子玉,”陌锦年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没事,才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锁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冶那边打听到的消息也很模糊,只说事情升级了,涉及国家安全层面?”
陌子玉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同志,得到默许后,简要将国安部的分析和猜测告诉了父亲,包括那些包裹可能源自美国的犯罪团伙,以及可能和凌画尘遇袭案有关的推测。
陌锦年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看了一眼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对凌画尘的担忧,又想到那个温润却背负着未知危险的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之前对儿子和凌画尘过于亲密的关系确实有所不满,但此刻,面对可能危及儿子生命的阴谋,那些不满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陈同志,”陌锦年转向陈同志,语气郑重,“如果需要我们陌氏集团配合什么,请尽管开口。资金、人脉、信息,只要能尽快查明真相,确保我儿子和……和他朋友的安全,我们全力配合。”
陈同志点点头:“感谢陌老先生的理解和支持。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商业层面的信息,比如贵公司近年在海外,特别是美国西海岸的业务拓展中,是否与某些势力有过摩擦?或者,凌画尘先生在他失忆前,是否接触过什么特别的项目或人物?”
陌锦年沉吟道:“海外业务一直是我亲自抓的大方向,子玉接触不多。摩擦肯定有,但都是正常的商业竞争范畴。至于画尘那孩子……”他看向陌子玉,“他以前是个很独立的设计师,承接的项目很杂,子玉可能更清楚一些。”
陌子玉努力回忆,但凌画尘很少跟他详细谈论工作细节,他只知道画尘才华横溢,在设计圈小有名气,偶尔会接一些海外订单。“他接过的项目,我大多只知道名字,具体内容他不常提。不过,他电脑里应该有存档……”
“他的电脑,我们需要检查。”陈同志立刻说。
陌子玉犹豫了一下,那是画尘的**。但眼下形势逼人,他最终点了点头:“可以。但我希望由我或者信得过的人操作,他电脑有密码,而且我不希望让他受到惊吓。”
“可以,我们派技术人员配合你。”陈同志同意了这个方案。
会面结束后,陌锦年看着儿子被带回羁押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住气,外面有我和罗冶。画尘那边,我会让晓兰多去看看。”
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陌子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父亲虽然平时严肃,但关键时刻,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就在陌子玉与父亲会面的同一时间,凌画尘所在的小区门口,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吴想。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手里拎着一个水果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礼貌的笑容,对保安说是来看望朋友凌画尘。
保安正准备联系凌画尘核实,一直在附近布控的国安便衣注意到了这一幕。其中一人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陈同志,另一人则装作路人,暗中观察着吴想。
而在街角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罗丹丹正举着长焦相机,清晰地捕捉到了吴想和保安交谈的画面。她跟踪吴想来到这里,没想到正好撞见他来找凌画尘。
“果然忍不住了吗?”罗丹丹低声自语,镜头紧紧跟着吴想。
家中,凌画尘正因为陌子玉的失联和秋晓兰语焉不详的解释而心烦意乱。听到门铃响,他几乎是冲过去打开了门禁视频。当看到屏幕上出现的是吴想的脸时,他愣了一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画尘,听说你身体不太好,我正好路过,来看看你。”吴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温和有礼。
凌画尘对吴想有一种本能的疏离感,虽然对方表现得很友善,但他总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而且,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陌生人。
“谢谢,我没事。不太方便见客,抱歉。”凌画尘直接拒绝了,然后挂断了通话。
门外的吴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没想到凌画尘会这么干脆地拒绝他。他站在原地停顿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水果篮放在门卫室,请保安转交,随即转身离开。
罗丹丹的相机记录下了他表情变化的瞬间,以及他离开时,在不远处街角,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的细节。
“有同伙!”罗丹丹精神一振,立刻启动车子,小心翼翼地跟上了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她有预感,顺着这条线,或许能挖出更大的秘密。
而小区内的国安便衣,也悄悄跟上了吴想。这个突然出现的、被凌画尘拒绝的“朋友”,无疑成为了重点调查对象。
夜深了。
凌画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