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洱已经走了有一会。孟戎拜他自己的大嘴巴所赐,现下还在被簇拥着在矿洞里“检查来检查去”。
夏夕维百无聊赖,也不敢走远,只好蹲在陈洱刚刚蹲着的地方,也玩起湿粘的红土来。
这会太阳已经很晒了,红土散发出植物**的气味,有点臭。玩了几下,他就缴械投降,坐在隔了红土堆老远的地方。
他左顾右盼。在某一瞬间的抬眼,他惊喜地看见,不久前新交的朋友居然去而复返!
夏夕维高兴地小跑着迎上去:“小洱,你回来找我玩么?”
陈洱扭开头,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夏夕维摸摸肚子,连忙点头:“饿了饿了……你要带我去吃饭么?”
“嗯……这儿的食堂,很好吃。”陈洱说着,自顾自往东南方向走去。
夏夕维知道他是在领路,忙不迭跟着他:“小洱,你的爸爸妈妈是在这上班的么?”
陈洱点头:“嗯。”
夏夕维又问:“你是不是也七岁了?”
陈洱仍然点头:“嗯。”
夏夕维高兴地说:“我也七岁了。不过严格来说,还要再等一个月,我才算满七岁。”
眼下正是七月盛夏,这么看来,他的生日在八月。陈洱看了他一眼:“嗯。”
去食堂的路不远,就是有些狭窄,而且由于是碎石铺路,石块与石块之间又蕴积了昨夜雨水,对初来乍到的夏夕维来说,实在有些难走。
陈洱停下来盯着他扭捏的步伐,米白色的鞋子上已经粘上泥巴了。夏夕维也跟着停下来了,奇怪道:“怎么啦?”
话音刚落下,陈洱就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个大塑料袋。他把塑料袋撕开成了两份,蹲下身将它们撑开放在地上。
夏夕维低头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正要说话,就见陈洱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他说:“抬脚。”
他立即会意,把脚分别放进了袋子里,又看着陈洱将他脚上的袋子拴紧固牢了。
夏夕维放开脚走着,走得果然比之前利索了。他笑着说:“小洱,你真聪明!不过,你带着这么大的袋子干嘛呢?是要抓小动物么?山里小动物很多吧?”
陈洱淡淡地说:“山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我拿着袋子是想把它们装回去……小动物也很多,但是,我不想抓动物。”
陈洱带着他上了食堂二楼。食堂周围,满是大树,郁郁葱葱,都在释放着昨夜的凉意。
“好玩的东西……你可以带我去看看么?”两个人点了砂锅冒菜,等菜中,夏夕维问他。
陈洱默默付了钱,夏夕维又说:“小洱,今天你请我,那么明天我请你。”
陈洱点了点头,他回了上一个问题:“你明天有空的话,我就明天带你去看吧。”
“好啊,我明天一定来找你玩!”
南矿山除了山林就是矿洞,离蒲镇又有个两公里左右,所以没什么新鲜玩意。蒲镇虽然风景秀丽,但是能发展起来,本质还是靠了南矿山,多年来,这儿的千家万户普遍实行着一种模式:在南矿山工作,在蒲镇生活。
井井有条,互不干扰,这也就使得蒲镇仍然保持着上世纪的生活风貌,有几代人生活过的百年老巷,有可追溯至明朝的古道,有曾经盛极现下却冷清的老铺子……如今,老巷开起了大型百货超市,现代车在古道上穿行,老铺子里播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古今相遇,融出了独属于蒲镇人的特殊生活韵味。
还是在上午的那个土堆边。吃完饭后,两个小孩待在那,分享着各自不同的生活。
偶尔经过他们的大人很吃惊,尤其惊讶于陈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居然和领导家的儿子交了朋友。于是,悄咪咪打电话的,赶着回镇上的……矿工们用自己的方式,火急火燎把自个的孩子揪到了矿山,美其名曰让他们玩玩,实则一个劲把孩子往夏夕维那推。
那些平日间无法无天自封“蒲镇大王”的孩子们,在第一眼瞧见夏夕维那贵气的模样后,顿时都刹住了脚,变得畏畏缩缩……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们知道了他们不敢靠近的另一种人是怎样的。
很早以前,蒲镇的孩子们就有了“共识”,陈洱那种整天苦兮兮瘫着一张脸,让大人都避之不及的怪孩子,不能跟他玩;而另一种,他们现下瞧见了——一看就离他们的生活很远、从陌生城市来的、看着就特别聪明厉害的奇特孩子。
这两种孩子,他们都有点怕。
他们围着这两个小孩站了会,随后见了鬼一样纷纷逃离。
小孩子家听不懂大人话里的深层意思,只会傻愣愣照做,做不到,那就放弃呗,顶多挨一顿打骂。
不过,爸妈为了陈洱那个怪孩子打他们,想想都不可能……于是,他们更加放心地跑回蒲镇,跑回了附属公寓,无忧无虑地继续玩耍了。
夏夕维看着一窝蜂来一窝蜂走的皮实孩子,笑道:“小洱,他们是你的朋友么?”
陈洱望了望孩子们作鸟兽散的方向:“不是。”
“……”夏夕维感觉不对,便观察着他的表情。
陈洱长着很长很密的睫毛,眼睛一眯,这睫毛就垂落下来,像两片黑色的天幕。他凑近:“小洱,你的睫毛跟我的一样,好好看……你的眼睛也好看,大大的,像两颗蓝色星球,还有你的脸,跟白白的小馒头一样。小洱,你好可爱!”
“……”
陈洱的脸一点点泛红,更加把头低下去了。哪有这样夸人的。
“小洱,你们会永远在这儿么?”夏夕维夸完后,又问。
陈洱抬了抬头:“爸爸妈妈可能会,但是我将来要去上大学,应该不会在这儿。”
夏夕维听完点了点头,却道:“其实爸爸妈妈也不一定永远待在一个地方。”
从小,夏忠明在哪工作,他们就要搬去哪儿,一来二去,有记忆以来,他们家已经大规模地搬过两次了。爸爸一要动身,妈妈就义无反顾地跟着换工作的地方,再捎带上他这只默默无言的小鸟儿。
陈洱默了一会,说:“嗯,也许爸爸妈妈也会跟我去上大学一样,会离开矿山……而且我看过一部纪录片,上面的那个叔叔说,矿山里的宝物不是取之不尽的。”
“取…之…不尽?”夏夕维有点不懂。
陈洱思索了片刻:“就……矿山不是挖不完的。就像一顿饭,总有吃完的一天。”
夏夕维:“喔,我明白了……那,吃完饭之后呢?”
陈洱盯着他亮闪闪的大眼睛,说:“各回各家,各奔东西。”
*
下午的矿上,一派整洁有序。零散的红土堆都被推平了,和小草及路面齐平,成了一段新的路。
工人们换上洁净的工作服装,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尽显积极向上的工作面貌。
几个不常来矿上的公司高管,也穿着工人们的工作服,在矿上殷勤地走来走去指导工作,他们的衣服上尚有新衣服特有的褶皱,抹不平了。
夕阳落到大树上空时,夏忠明终于来了。坐着一辆普通轿车,随行有两个人陪着。
孟戎早带着夏夕维逃之大吉,两人在宾馆底下的沙县小吃里解决着晚饭。
孟戎打趣他外甥:“不错啊,这么快就有新朋友了……不过,你平常不是不太喜欢主动交朋友么?”
“小洱很热情,也很善良,他跟那些因为爸爸妈妈的关系跑来跟我做朋友的孩子不同。”夏夕维解释道。
“喔?你怎么知道不同,你是大领导儿子的消息早在中午就在矿上传遍了,那位小朋友会不知道?”
夏夕维停下筷子,不满地说:“舅舅,我们都还是孩子,你能别把孩子们想得那么……”他憋不出那个具体的词。
孟戎笑道:“利益?见风使舵?巴结?”
“对,就这些意思。舅舅,不是所有人都得瞧得上我爸妈,瞧得上我……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夏夕维说得很认真。
这话从七岁的外甥嘴里说出来,孟戎微微一惊,不过这小小的惊讶转瞬即逝。
他是看在眼里的,夏忠明对夏夕维严苛得不像话,孟棉又极度仰仗夏忠明,自然以他的育儿观念为上。所以,他经常看到,一个冷淡的母亲联合严厉的父亲,对小小的孩子严加管控,有时候少吃了一碗饭也要挨一顿严肃的说教。
这样的环境下,他这外甥的人生明明才开始了七年,却对一些大人都很难想通的事理解得十分通透。
孟戎笑了笑,笑容略显怜爱。夏夕维等不来他的回话,无奈道:“舅舅,你别光笑啊,你答应我,不准再那样说小洱。”
孟戎摸了摸他的头:“舅舅坏……放心,本舅以后不会再对小老大的朋友指手画脚!”
桌面上的手机在这时振动起来。一看,是夏忠明。
孟戎收了笑,惨兮兮地说:“完了,你爸来跟我们算账了。”
几分钟后,两人结了账,但是没有直接回宾馆,而是去了下午的矿上。
夏忠明忙完了事情,就被安排住在了矿上的员工宿舍。说是员工宿舍,其实是公司高管有时下矿后要留宿的地方,指不定比山下的附属公寓还豪华呢。
路灯两米才有一个,所以上山的路有些地方会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孟戎果断背起了夏夕维,外甥则拿着他的手机,在他头顶打着光。
然而就算有光了,晚上的路总归不好走,更何况还是往上攀升的山路。
小心翼翼走了一半,孟戎骂道:“夏忠明视察视得脑子晕了?要算账也非得急于这一时吗?这路这么黑,这么滑,你老子也真是不怕我们出事!”
四周寂静,这山路仿佛乡间小路,带着一点神秘。夏夕维虽然也认同他舅舅的话,但是被一个大人背着走在这儿令他感到很新奇,而且很温馨。于是,他没开口说话,默默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惬意。
“小老大?你害怕了?”孟戎掂了掂他。
“还好啦……习惯了。”
“……”他舅舅叹了口气。
走到山顶了,孟戎也没把他放下来。山路是平坦了,但因为天黑的缘故,仍然不好走。
不远处的那片宿舍是眼下山里唯一发光的地方。在黑魆魆的树木间,它显得很肃穆、清冷。距离近了,孟戎才说:“等会别怕,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夏夕维埋在舅舅脖子里的头毛茸茸地动了两下。
*
夏忠明在埋头看着一堆资料。屋内就他一个人。
方才嘴上是那么说,这会见到了,孟戎还是不免有些怵。他让外甥坐在沙发上,自己过去跟前,喊了声:“姐夫。”
夏忠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沙发上的儿子一眼。两次的眼神,一次比一次锋利。孟戎被他这么一看,全身骤冷,感觉光着身子在大冬天里吹了一场冷风。
“明天就离开。”夏忠明低下头,继续翻资料。
孟戎看了夏夕维一眼,外甥正看着茶几上的凉茶,神情有些忧伤。于是,他争取道:“宾馆开了三天。后天吧,我后天带阿维回去。”
夏忠明没作声。屋内就这么僵持着。
良久后,他抬头看着孟戎,冷淡地说:“研究生考试临近,你该回家了。”
夏忠明这一句话又简短又有信息量:这个家自然是指孟戎自己的家。他姐夫这意思,是让他回自己家去,别再住在他家里了。估计啊,孟棉已经和她的小姨,也就是孟戎他妈妈“告状”了……
但是,孟戎大学毕业后还没消掉的那股子牛犊劲上来了,他仍然坚持着:“姐夫,来都来了,后天再走吧。你常说要节俭,这宾馆钱都付了,总不好浪费吧。”
“……”毕竟是小舅子,注重面子的夏忠明即使脸色有些黑了,也不好再说重话。所以,他把目光转向带着一身泥巴的儿子:“你还要在这待几天?”
夏夕维怯怯地抬了头,没敢直接看他爸,只略略扫了一眼后就盯着孟戎了。
孟戎背对着夏忠明,朝他递过来一个眼神,外甥立即会意,回他爸:“我听舅舅的。”
“……”屋内死一般的沉静。
夏忠明又翻了几页资料,才抬头看向舅甥俩:“你妈今天刚打听了一个小学生英语培训班,虽然暑假过去一半了,但是从早上八点学到下午四点,也还是能把之前过去的一半时间追回来的。”
这话是对夏夕维说的,意即如果他想留在这待上三天,那么就要接受这个条件。
孟戎蹙眉不已,先不说英语是三年级才学的东西,只一个从八点学到下午四点,他就觉得夏忠明和他姐是真的疯了——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们居然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他!
夏夕维已经从沙发上起身了,他过来拦住了就要说些话的舅舅,平静地说:“好的爸爸,后天回去之后我就去上培训班。”
夏忠明满意了,遂低着头继续看资料:“今天中午的情况不要再发生了……最好,你们不要再到矿上来了,就在山下随便逛逛吧。”
“……”
他又说:“好了,回去吧,早点休息。”
“……”舅甥俩人灰头土脸,一个说:“好的,姐夫。”另一个说:“好的,爸爸。”
出了宿舍,照例,孟戎背着夏夕维走在晦暗的矿场上。
矿场十分安静,起风了,很远的地方传来打雷声。孟戎加紧了步子。
“舅舅,对不起啊。”下山途中,背后的外甥悄悄地在他耳边说。
孟戎笑了笑:“怎么了?”
夏夕维的语气很是失落:“我害你不能在家里住了,你回去以后,姨奶奶肯定还要骂你。”
“嗯——”孟戎拖长声音,打趣说:“所以啊,你得多在小樊姐姐面前提一提你老舅,说说你老舅的好,晓得不?”
夏夕维立刻点头如蒜:“晓得了!小樊姐姐喜欢我,连带着也会喜欢舅舅的!”
孟戎哈哈大笑。
侧面往下望去,附属公寓灯火明亮,竟是比白天还要热闹。烧烤摊小吃摊的浓烟滚滚上升,香味飘到了舅甥俩跟前。
“吃烧烤去!”孟戎说。
“好!”
***
陈海回家后还是老样子,在客厅占据着一块阴影,一根根地抽烟,烟头随地丢弃,把自己占据的那块阴影弄得乌烟瘴气。
陈洱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发现今天的爸爸跟往日有点区别——陈海不再像平常那样郁郁寡欢,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总归带了点和蔼的意思。
这让陈洱松了口气。
再去看妈妈时,他也注意到了刚洗完碗的妈妈,脸上带了点雀跃。平常,她也是满脸的郁闷,今日竟然也有所不同。
想是矿上有好消息。陈洱想去问,但是纠结了许久也开不了口,于是,这件心事就跟着他在被窝里躺了一夜。
翌日清晨,陈海和夏雁南起得比平常还要早。陈洱醒来时,他们俩已经离开了。
他照例拿了八元钱,但是在临出门时却犹豫了。万一出去吃早点的时光里,夕夕来找他玩怎么办?
索性,他煮起了面条。在到他胸口的台子上,一边回想妈妈的样子,手上一边做着,勉勉强强煮了一小碗青菜挂面。
吃完饭后,陈洱先扫了扫屋子。此时太阳已经照进来了。
扫完地后,在铺满太阳光的屋里,他搬了个小凳,坐在窗边盯视着。
瞧了好些时间,也没看见那个孩子。
然而,门铃突然响了。陈洱又兴奋又紧张,快步开门一看,果然是夕夕!他正笑着站在门口,旁边,多了位年轻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