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一过,室内的蛋糕切完,别墅草坪上的谈话也差不多了。察觉谈话结束时,夏夕维及时过去和叔叔们一一告别,而叔叔们也在这时才祝他生日快乐。一句生日快乐说得跟“再见拜拜”“好好努力下次再来检查”一样……
大树阴影下,只剩下父子俩。
“蛋糕切了?”夏忠明问。
夏夕维淡淡点头:“嗯。不过,朋友给我多订了一个,回去还要再切。”
夏忠明:“……”
姜凤拿了盘子过来收拾桌子,夏夕维撩了袖子,帮她收杯子收果盘。等姜凤走远了,夏夕维才对他爸说:“爸,姜姨得陪我在芒果山待三年,家里这边,再请一个阿姨吧。”
夏忠明侧过身看他,眼睛微眯,神色迷茫了片刻:“这些小事跟你妈商量就行了。”
“……好。”夏夕维功成告退。
身后,夏忠明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听着是要去友人家。他拿了外套,跟门口正和人聊天的孟棉说了声,便离开了。
暖阳高挂,天空碧蓝如洗,微风不断,正是个好天气。屋里的宴席由此搬到了外边。
第二个蛋糕被摆在了绿茵茵的草地中央,吃食饮料则在周围镶边。大人们都自觉退了在屋里聊他们的,再加上最严肃的夏忠明和几位叔叔也离开了,如此一来,青年之间上午还硬得像个钢板的氛围立即变作一团白棉花,束缚感少了一大半。
吃了蛋糕,照例谈笑了一阵,青年们又走了一些,剩下四五个正上初高中的,顿时念起,簇拥着夏夕维去逛商场。
他们这一伙人本就处于应该活泼的年岁,只不过受着家里的约束,小小年纪就严肃正经,一有点机会,总要“叛逆”一下的。
一路来,瞧着夏夕维对这次逛街挺上心,一会看看杯子枕头,一会看看机甲玩具游戏机,一会看看书包球鞋……秦辛园想不通缘由,一脸郁闷地把他拉到一边:“你失心疯了?”
“……谁又惹你了?”夏夕维更是满脸问号。
秦辛园吐槽道:“电影电影你不看,游戏游戏你不玩,连吃的喝的你也不上心……你往后看看,好几个少爷都无聊走了。”
后边,果然只有两个人了。宋西月正和另外一个人坐在商场人来人往的休息中心,之间的氛围十分拘谨。
转过脸来,夏夕维一脸无所谓:“我不觉得无聊啊。”
秦辛园揶揄:“你平常不是最体贴他们的感受么?……”他拿过夏夕维手里的大头瓷娃娃,“不过,你这一路上看下看,什么都拿来端详几秒……你到底缺啥了?”
“没缺啥。”夏夕维把瓷娃娃拿回原处,瞄了那边一眼,对着仍然一脸莫名的好兄弟坏笑道:“既然那么多人都无聊走了,西月旁边那位,你去……”
“赶人?”秦辛园的眉毛高耸了一下。
夏夕维一脸“你不去谁去”的表情:“你最擅长这些了。快快快!我想去一个地方。”
话音一落,秦辛园的腰背上冷不防挨了一下,往前踉跄几步后,他瞬间无语:“夕夕大少爷,我真是欠了你的!”
*
夏尔在衣柜里挑了一阵,换上了一套年前买的衣服,因为就过年那天穿过一次,所以还十分崭新。
他把那一袋种子放好,查了如何种植的资料,研究好注意事项以后,才进入仓库寻找工具。
仓库是一楼靠近墙角的一间屋子,里边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陈年旧物,一打开门,尽是灰尘的味道。
外婆那个年代苦,带着他来芒果山打拼时也很苦,所以一切用物只要没有到朽烂的地步,她都不舍得扔。这就跟夏尔的观念相悖了,凡是没用的东西,他都会第一时间丢进垃圾桶,但每次又都被外婆偷偷拾起安放进仓库里。一来二去的,他也就放弃了挣扎,自觉的把东西摆进仓库了。
从此,这仓库就像是一座记忆迷宫,收录着祖孙俩在芒果山的八年点滴。
铲子不经常用,表层上积了十多道铁锈,上次没擦干净的土也松松地挂在上面。夏尔拿了毛巾,尽量给它全身抹了一遍,总算亮了一点。正拿着它上下晃了晃,门外传来轻微声响,转头一看——
夏夕维双手捧着一个蛋糕,左右斜挎着两个大袋子,颇为风尘仆仆,但面上却十分神采奕奕。
夏尔急忙过去帮忙拿了蛋糕,往他左右手扫了一眼:“怎么还拿着行李,没回家收拾?”
两人把东西放在了院里的桌子上。
夏夕维捏着手臂说:“回了,不过待了一两分钟我就过来了。姜姨在家收拾着呢,舅舅也刚走。”
闻言,夏尔默默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夏夕维抿了一口后,问:“外婆不在家?”
“她去找张奶奶了,”夏尔指了指院墙外一排整齐芒树后的院子,“就在隔壁12号。张奶奶就爱吃蛋糕这类甜食……”
张奶奶的院子常年静静悄悄,孩子们都在外面定居,不常回来。她孤零零一个人办民宿肯定忙不过来,索性自个住起了大别墅,又让孩子们给她安排了保姆,每日就做三件事,吃饭睡觉晒太阳,倒也乐得自在。
方才夏尔接到夏夕维的语音电话时,外婆就在旁边,了解清楚后立马喜滋滋去喊这位老姐姐了。
听他说了许多,夏夕维了然,随口问道:“张奶奶有孙辈么?”
“有……在北安,还正好跟纪念一个班。”
夏夕维目色渺茫,显然不认识话里提到的人。夏尔看了他一眼,说:“纪念是我弟弟。”
“……啊,知道了。”夏夕维赶紧把其中一个大袋子移到夏尔跟前,“打开看看!”
“……家里捎带来的?”夏尔边说,边拆着袋子。他预设了几秒,以为会是宴席上的好吃的,瞧清楚是什么后,面瘫脸震惊了……
袋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高品质绘画工具。铅笔,纸张,速写本,颜料,擦头……如果每天画一幅,他可以用上整整一年。
夏尔怔愣了一会,似乎有点高兴,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然后在柔和的尽头,忽然一凛:“买这么多干什么,想让我画死?”
夏夕维朝他歪头,笑着说:“不至于。虽然今年你和外婆的生日都过去了,但我还是想补上礼物……你的还好买,但是外婆的,我还真纠结了好久,拉着辛园和西月逛逛比比才买好了。”
太阳偏向西侧,落下山头的趋势明显,少年迎着光,俏丽的面容洒满金辉,一双眼睛波光粼粼,头发已经修剪好了,微卷的刘海移到了眉上。他说完了话,笑意吟吟了一阵,问:“喜不喜欢嘛?”
夏尔陡然回神:“……喜欢。”
夏夕维凑近他:“改天给我素描一幅呗!我从小到大还没被人画过呢。”
“……好。”夏尔后知后觉有些心虚——
其实是有的,早在七岁那年的岁尾,小小的陈洱就画过。画完后,他对着寂暗的天空甚至祈祷了一下:不要忘记夏夕维的样子。
小孩子的决心有时候是不可撼动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尔一有空就看画、想一下这个朋友,仿佛是要誓死不会忘记……日子一长,决心就会变成牢不可破的习惯。夏尔过度地盯着画,有一阵子盯得头晕眼花,生生吐出了胃酸。
画是在搬家那天消失的。之后,夏尔再怎么提笔也画不出来了。
画一消失,记忆也像漏了小孔的气球一样,渐渐归零。
夏尔无法控制,开始逐渐忘记只和他待了两天的那个孩子的模样,只有偶尔在凝视项链小壳里的人像时,模糊的记忆才会清晰几个瞬间。
“好啊!你们俩个小鬼头背着奶奶们先吃蛋糕了?”夏淑婉笑声爽朗,右手搀扶着张奶奶。两个老人面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
小鬼头们立即站直身体,快速过去门那边。夏尔搀扶张奶奶,夏夕维亲昵地挽着外婆。
张奶奶慈爱地盯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帅气脸庞,笑道:“妹妹啊,你这个外孙怎么一天比一天好看,都可以去当明星了。干脆去选秀吧,现在那些孩子不是搞什么出道,唱跳吗?我看啊,咱们夏夏一过去,准能火遍大江南北!”
夏淑婉笑容忽显骄傲:“我这外孙也是遗传了我年轻时的好面容……果然是大我八岁的张姐,懂的东西就是比我多!我待会就去查查这个出什么道是什么。”
“夏淑婉!都说了在外面不要提我们的年龄差!”在一片笑声中,张奶奶灵机一动,猛地拍掌说:“你旁边的另一个夏夏也好看!干脆搞个组合吧!哎呦,这位夏夏真是……漂亮得像上世纪的一个女明星,我想想啊,叫什么名字来着。”
絮絮叨叨落坐后,张奶奶索性说:“算了,不想了,真是老年痴呆!”
她目色温和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极为出众的青年,啧啧感叹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两个小孩,还刚好成了朋友呢……”她打量向夏夕维,笑着说:“漂亮的这个夏夏如果是女孩子,我看啊,你俩就能成一对了!”
两个夏夏身形一顿,眼睛大睁,呼吸一滞,局促地愣成一团了。
外婆笑道:“好了老姐姐,你别再拿他们开玩笑了,小心他们下次过生日不请你了。”
张奶奶干笑了一阵,忽然有些自嘲:“也真是这样。孩子们一长大啊,就不怎么害怕父母了,也不怎么管父母了……生了他们养大他们,他们拍屁股走人,倒是潇洒。妹妹啊,我家那孙子现在过生日,还真就没人想着要请一下我……”
夏淑婉连忙去捏她的肩膀:“哎呦老姐姐,是我多嘴了。好好的过日子,咱们不管这些事。瞧,蛋糕都要化了!”
张奶奶恍然:“哦!对对对!两个夏夏快切蛋糕……还有,谁过生日来着。”
外婆和两个夏夏同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夏雁南看着夏淑婉发来的照片,忍不住开怀大笑。
纪念闻声凑过来,看见手机里的照片,外婆圆圆的脸上左右各抹了三撇奶油,光洁的额头上也用奶油写了个“王”;另一张,夏尔的左右脸颊上则画了两朵红色奶油小花花。
看到外婆照片时露出的笑容在看到哥哥后,瞬间滞住,再看妈妈一边温柔地笑着,一边还放放缩缩夏尔的照片,纪念更生气了,撒泼道:“妈妈!我想看喜羊羊了!”
夏雁南转过脸,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去吧,让爸爸给你开电视。今天也是只能看半小时哦,看完后,我就给你辅导作业。”
一听这话,纪念咬了咬牙,说:“我不看喜羊羊了,现在就给我辅导作业吧!”
“……”夏雁南的表情顿住,半晌,她慢吞吞合上了手机,“好,你先去房间准备书本,我上个洗手间就来。”
看着纪念雀跃离开的小小身影,夏雁南有些恍然——以前,夏尔也这么小过,那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还叫陈洱。
她叹了口气,冷不丁想起那片现已荒凉得像坟场的矿山……那里埋葬着陈海。
思绪递进,她回忆起那段压抑难捱的日子:怨恨她的丈夫,阴沉沉的不受人欢迎的儿子,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那时候,夏雁南终日抑郁,却没有勇气逃脱。
发生矿难时,她觉得世界抛弃了她,本该洒在她人生里的阳光也在极快地离她远去……不知所措之余,她竟也忍不住窃喜:那种境况,正是重新开始的好时机。
因此,她理所当然的,非常自私地离开了夏淑婉和陈洱。
妈妈尊重她,没对她即将离去的想法多说什么,甚至对于亲戚们的指责,妈妈都帮她一个人一个人的回怼了回去。
只是,在夏雁南离开的前几天,夏淑婉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让她把陈洱的户口落在了她那儿,然后,给小洱改了名字。
夏雁南知道,妈妈透露出的意思是:小洱也会重新开始。
这潜台词莫名给了她更大的勇气。所以,尽管知道他们祖孙俩过得艰难,夏雁南还是放任了自己的自私——最开始的两年,她极力疏远妈妈和儿子,只在偶尔寄钱回去时,随口聊上一两句。
那一两句常常弥漫着尴尬,说话时,耳边似乎下着阴雨,潮湿与寒冷从电话里渗透出来,能把她牢牢笼罩上整整一个星期……
“妈妈!你怎么还在看手机啊!”纪念站在二楼朝下不满地喊她。
夏雁南苦笑了一下:“来了。”
很多事情虽然已经不能挽回了,不过,还有可以弥补的余地。
上楼时,夏雁南下单了一双看了好几天的运动鞋。她撤销勾选默认地址,而选了最下面不常用的地址——“芒果山芒仙路1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