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秋风凉爽。
三娘拿着精心描画的花样,来到贺兰薇房中请教一二。
“明月姐姐,你帮我看看这个花样可好?能否帮我配个色。”
贺兰薇接过花样,在月白布料上比了比:“是兰花啊。花样简单,与这料子很相衬,绣起来也不算太难。”
素白的纸上,一枝纤细的兰花掩映在几片修长的叶片舒展,一只蜻蜓停驻一旁,简单明了。
为了这个花样,三娘苦思数日。
昨夜躺在床上,忽地想起曾在他书房见过的那盆兰花——花色素净,香气清幽,想必是他心爱之物,否则也不会摆在书房日日相对。
她当即披衣起身,伏案画了一整夜,才勉强画出这张能入眼的花样。
贺兰薇取来各色丝线,细细搭配:“你喜欢鲜艳些的,还是淡雅些的?”
“淡雅些的!”三娘不假思索地道,“就像君侯书房那盆兰花的颜色,淡淡的黄色。”
她只知得那是兰花,却不知品类,只能这般描述清楚。
贺兰薇微微一笑,抽出一缕鹅黄丝线:“那是蕙兰,前些日子刚从南方送来。你房里也有一盆,莫非不曾留意?”
三娘恍然,原来自己房中就有,害得她苦思良久。
幸好贺兰薇善解人意,并未趁机打趣她与贺兰徵的事情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指着那鹅黄色道:“可否再淡一些?”
“再淡些……”贺兰薇仔细比对片刻,“那就只有蜜合色了。”
三娘接过丝线在布料上比了比,满意地点头:“这个颜色。”
选好丝线,开始穿针引线。可才绣了几针,指尖就被扎了好几下。
“嘶——”
刚止住血珠,又一针刺在手指上,疼得她眼眶泛红。
“慢些来,”贺兰薇在一旁柔声指导,“绣花不同于缝衣裳,要心静手稳。”
三娘原以为不过是打发时光的闲事,没想到真动起手来竟这般艰难。
“唉……”她停下针线,望着指尖密密的针眼,愁眉不展。
贺兰薇凑近细看,不由蹙眉:“针脚太紧,布料都扯出洞了。拆了重来吧。”
“啊——”三娘颓然垂首,情绪有些崩溃。
贺兰薇不忍多说,利落地帮她拆了那刚绣的半朵兰花,将布料递还回来。
“重阳节除了香囊,还能送别的吗?”三娘打起了退堂鼓。
贺兰薇莞尔道:“自然有的,腰带、鞋袜、鞋垫都行……”
“罢了罢了,”三娘连忙摆手,叹气道,“有没有不用动针线的?”
她现在对针线活已经望而生畏。
“入秋转凉,亲手缝制些保暖之物相赠,也是一份心意。”
三娘又轻叹一声,忽然想到什么,急忙问道:“那收了礼的人,通常会回赠什么?”
她既好奇又期待,若将香囊送他,他会回赠什么?
“这倒说不准。”贺兰薇沉吟道,“多半也是香囊。若是有心,或许会备上玉佩、发簪之类的。”
“香囊……他应该不会亲手做香囊吧……”
三娘喃喃自语,脑海中不由浮现贺兰徵在灯下拈针绣花的模样,一个激灵,连连摇头。
贺兰薇失笑道:“哪用亲手做,市集上买便是了。”
三娘这才恍然,尴尬地笑了笑。
早知道她也去买了,兴许外头绣的香囊比她的手艺还好。
又勉强绣了两针,腹中忽然响起一阵咕噜声。二人相视一笑,三娘借机放下针线起身。
“估计还要绣好久,我去厨房寻些点心来垫垫肚子。”她笑着解释,“正好去问问李府医,我的药包可备好了。”
听说贺兰徵患有头疾,她特意请李府医配了安神药材,装入香囊中,让他日日佩戴,或可缓解不适。
贺兰薇知她心思早已不在这之上,也不阻拦,由她去了。
出了内院,三娘脚步轻快地,哼着小曲先往药房而去。
“李府医……”
药房却空无一人。
“奇怪,莫非出府采药还未归来?”她在药房里转了一圈,悻悻离去,随即转身往厨房走去。
“揽翠,近日可有什么新点心?”
揽翠抬头浅笑:“刚蒸了栗子糕,就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三娘随她来到案前,拈起一块细细品尝。
“甜,太甜了。”她还是吃不惯这甜腻点心。
揽翠无奈道:“都没放多少糖,更何况栗子本就是甜的。”
“倒也是。”三娘边吃边在厨房里张望,悄声问道,“有没有肉包子?”
揽翠摇了摇头:“没有。”
“好吧。”
在厨房搜罗一圈无果,三娘只好抱着一盘栗子糕,啃着林檎果往回走。
想着不能白跑一趟,她又折回药房去看看。
依旧空无一人。
“唉……”
轻叹一声,她拈起块栗子糕,边吃边走出药房。
刚出门,旁边忽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她咀嚼着循声望去,只见贺兰徵身着单薄白衣从屋内走出,二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三娘忘了咀嚼,怔怔望着他。
他怎会在此?还只穿着单衣……莫非……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熟悉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君侯,您外衣忘了。”
不是别人,正是李府医。她从内室走出,熟练地为他披上外衣。
三人僵在原地,一时无声。
共处一室,衣衫不整……该不会是……
三娘心口狂跳,耳边蓦地回荡起那日对话——
“我可以以身相许。”
“不可。”
原来如此。她全都明白了。
“我……”她慌得辨不清方向,只得捂住眼睛,“我什么都没看见!”
天啊!怎会撞见这般尴尬的事!
三娘急得团团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慌乱中竟一头撞上廊柱,手中栗子糕滚了一地。
“啊——”
贺兰徵与李府医对视一眼,一脸茫然,皆是不解。
三娘揉着撞痛的额角,也顾不得拾捡糕点,仓皇跑回内院。
将仅剩几块糕点的盘子放下,她捂着额角喘着粗气,闭目强自镇定。
贺兰薇关切道:“三娘,你怎么了?”
三娘摇头不语。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心上仿佛横了一根紧绷的弦,硌得难受。
“可是栗子糕吃多了烧心?”贺兰薇连忙倒了茶水递过来,“快喝口茶顺一顺。”
三娘默然接过,一饮而尽。
这时贺兰薇注意到她额上红痕:“这是摔着了?”
三娘眼角噙泪,强忍酸楚摇头:“不是。”
望着贺兰薇帮她绣了一小半的兰花,心中百感交集。
“那个,我……身子不适,先回房了。”
她生怕自己当众失礼,抓起未完工的香囊匆匆跑回房中。
房门合上的刹那,她无力地倚着门板滑坐在地,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呜……”她紧捂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怎会喜欢,怎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她早该明白的,一切不过都是在自欺欺人。
大哭一场后,三娘脑中空白地瘫坐在地,怔怔望着前方出神。
暮色渐浓,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色吞没,寒意漫入室内。
耳边嗡鸣,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不多时,丫鬟来唤她去用晚饭。
三娘恐被人看出端倪,急忙整了整衣衫,拭去泪痕往前厅去。
李府医竟也在座,众人都在等她。
与贺兰徵目光相触的刹那,她慌忙垂首,匆匆扫过并肩而立的二人,心头又是一刺。
太夫人已服过药歇下,席间只有他们几人。贺兰徵坐在上首,左侧是李府医,右侧依次是贺兰薇、贺兰宣,末座留给了她。
贺兰宣看出她神色不安,体贴地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她来府上这些时日,还是头一回见李府医一同用膳。
席间,三娘始终低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中米饭,却格外留意着对面二人的举动。
“你难得一同用膳,不必拘礼。”贺兰徵温声说着,亲自为李府医夹菜。
李府医含笑应道:“多谢君侯。”
这时贺兰宣察觉她的异样,替她夹了菜,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
“怎么不用菜?可是不合胃口?”
三娘食欲全无,一口未动,鼻尖泛酸,强忍着摇头:“我……饱了,诸位慢用。”
说罢匆匆起身离席。
回到院中,三娘无力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双手紧攥着未完成的香囊,怅然若失。
夜色如墨,星子零落,凉风卷起落叶,窸窣作响。
此情此景,让她不由想起半年前,也是在这个院子,养伤时初见他的那一面。
初到洛阳时,她昏迷多日方醒。因男女有别,他不便入内探望,关于他的种种,她只能从贺兰姐妹和丫鬟口中得知。
一方之主,秉性刚正,喜怒不形于色……
在她再三恳求下,李府医终于允她下床走动。
那日春光明媚,槐花飘香。丫鬟扶她到院中晒太阳,她在躺椅上等着,不觉间沉入梦乡。
正睡得香甜,猛然间被贺兰宣轻声唤醒。朦胧中,只见槐花树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他一袭月白长衫,徐徐转身。恰此时清风拂过,花瓣如雪纷扬。衣袂飘飘间,他宛如仙君缓步向她走来。
一朵槐花恰好落在她眼睛上,遮了大半视线。她抬手拂去,掌心却空无一物,只有泪渍。
再定睛看那槐花树,花期早过,满树墨绿间已杂了几片黄叶。
至今她还记得,贺兰徵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姑娘可好些了?”
三娘重复着这句话。
当时她看得痴了,只怔怔点头。
“呼……”
原来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三娘抹去泪痕,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梦,该醒了。
“就当是朋友……”她对着香囊喃喃,“香囊……也是可以相赠的。”
想明白一切,她起身回房,点亮灯烛,继续赶制那只未完成的香囊。
紧赶慢赶,终于在重阳前一日完成了香囊。
听说他在书房,三娘便带着香囊前去寻他。
正要叩门,却听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能安然无恙从邙山逃脱,来历定然不简单。”
邙山逃脱?说的是她吗?
紧接着是贺兰宣的声音:“阿兄是否多虑了?三娘心思单纯,怎会是探子……”
什么?
贺兰徵竟怀疑她是探子……
贺兰徵:我不喜欢兰花……
三娘:你没得选,我绣什么,你就得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