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校园里的悬铃木叶片已大半金黄,风一吹过,便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期中考试后的短暂松弛过去,各种课程和活动又重新填满了日程表,空气里再度弥漫起忙碌的气息。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刘老师却突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严肃。
“同学们,安静一下。说个事情。”他敲了敲讲台,“下下周,市里要举办一年一度的中学生艺术节,我们学校是重点参展单位。美术组那边任务很重,需要赶一批高质量的作品送去参展和评选。”
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艺术节是大事,尤其是对育才中学这样注重素质教育的学校来说。
“时间紧,任务重。”刘老师继续道,“美术组的老师希望各年级有特长的同学能积极支援,尤其是高二高三的同学。我们班,季然同学肯定是要去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窗边。季然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另外,”刘老师目光扫视全班,“美术工作室那边需要搬运一些大幅画框、绷画布的木内框,还有石膏像之类的重物,需要几个力气大的男同学帮忙。自愿报名,也算为班级和学校做贡献。”
话音刚落,林骁几乎想都没想,第一个就举起了手,声音洪亮:“老师,我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积极。也许是想到能因此名正言顺地“参与”到季然的事情里去?也许是单纯地想活动筋骨?反正他立刻响应了。
大熊几个篮球队的见状,也嘻嘻哈哈地跟着举了手:“骁哥去我们也去!”
刘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好,林骁,你带队,再找四五个人,放学后直接去艺术楼一楼的美术器材室找张老师报到。”
“保证完成任务!”林骁拍着胸脯,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还偷偷朝季然那边递了个“看我的”的眼神。
季然接收到他的目光,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唇,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放学铃声一响,林骁就吆喝着大熊和另外三个男生,风风火火地冲向艺术楼。季然则收拾好画具,去了位于三楼的专用画室,那里已经有几个美术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开始构思和打草稿了。
一楼器材室堆满了各种画架、画板、石膏像、成捆的亚麻布和大小不一的木内框,空气里弥漫着木材、颜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张老师是个有点胖胖的中年男老师,正对着清单发愁,看到林骁几个高大结实的男生进来,顿时松了口气。
“太好了!同学们,辛苦你们了!”张老师扶了扶眼镜,“主要是把这些大幅的木内框搬到三楼东侧的大画室,还有一些石膏像要轻拿轻放,送到二楼素描室。这是清单,林骁是吧?你负责分配一下?”
“没问题老师!包在我们身上!”林骁接过清单,扫了一眼,立刻开始分配任务,“大熊,胖子,你俩力气最大,搬那个最大的大卫头像,小心点啊!摔坏了把咱俩卖了都赔不起!你们两个,搬这捆中的内框。剩下的这些小的和画布,我来!”
他指挥得有模有样,带着球场上的果断。男生们应了一声,开始动手。
搬东西确实是体力活。那些木质内框边缘粗糙,又大又沉,搬着上楼梯并不轻松。石膏像更是需要格外小心。很快,几个男生就都出了一身薄汗。
林骁一个人扛着好几个中型内框和一卷画布,噔噔噔地上楼下楼,速度最快。他经过三楼画室时,偶尔会放慢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一眼。
画室里很安静,季然和几个画室成员正分散在几个画架前,或凝神构思,或已经开始起稿。季然微微侧着头,手指间夹着几支铅笔,正在测量比例,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的嘈杂搬运毫无关系。
林骁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继续干活,心里却莫名有种奇特的满足感——他在下面吭哧吭哧地流汗,是为了让上面那个人能安心地创作。这种分工明确、为目标共同努力的感觉,很不错。
来回跑了好几趟,大部分的重物都搬运得差不多了。林骁让其他同学先休息一下,他和大熊负责最后几个散落的大号木内框。
就在他搬起一个差不多有半人高、分量十足的大内框,准备走上楼梯时,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之前搬运时磨损了,也许是他这次拿的角度不对,内框一个榫卯结合处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林骁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调整姿势稳住,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沉重的木框猛地一歪,脱手向下滑落!
“小心!”旁边的大熊惊呼一声!
林骁反应极快,猛地向后跳开一步,沉重的木框擦着他的裤腿,“哐当”一声巨响砸在了地上,扬起一片灰尘。幸好他躲得快,没被砸到脚,但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卧槽!骁哥你没事吧?”大熊赶紧冲过来。
“没事没事……”林骁心有余悸,摆摆手,看着地上那个摔得有点变形的木内框,眉头拧了起来,“妈的,这玩意儿怎么这么不结实?”
动静有点大,连三楼画室里的人都惊动了。画室门被推开,张老师和几个学生探出头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季然也跟在后面,看到楼下的一片狼藉和林骁有些狼狈的样子,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
“老师,没事!就是有个框子没拿稳,掉地上了!”林骁赶紧抬头解释,有点不好意思。
张老师走下楼梯,检查了一下那个摔坏的内框,叹了口气:“唉,这个型号的框子榫卯是有点老化了……人没事就好。这个……看来是不能用了。”
“对不起啊老师,是我没拿稳。”林骁挠挠头道歉。
“不怪你,这东西确实不结实了。”张老师摆摆手,“就是有点麻烦……这是最大号的框子,仓库里好像没有备用的了。定做也来不及,艺术节参展的作品有几幅指定要用这个尺寸……”
张老师看着清单,一脸为难。画室里一个高三的学姐也皱起了眉:“那怎么办?李悦那幅主题创作就是计划用这个尺寸的框绷布,现在都快起完稿了……”
气氛一下子有点凝滞。时间紧迫,缺少关键材料,眼看就要耽误进度。
林骁看着大家为难的样子,又看看地上摔坏的木框,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和责任感一下子涌了上来。事情因他而起(虽然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得负责解决!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个摔坏的木框。主要是其中一个榫头断裂了,导致一边完全松脱。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木头……榫卯……他爸是老钳工,家里有个小工作间,各种工具齐全,他小时候调皮没少在旁边看,甚至瞎捣鼓过,虽然不精通,但基本的修理概念还是有的。
“老师!”林骁猛地站起来,眼睛发亮,“这个……也许我能试着修修看!”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你?修这个?”张老师有点怀疑地看着他。
“我爸是钳工,家里工具都有!这种榫头断了,可以用木工胶粘合,再加个‘L’型角码或者木销子加固一下,应该能行!肯定比原来更结实!”林骁说得头头是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让我试试吧!不然耽误了作品怎么办?”
他的态度太过坚决和自信,一时间大家都有些动摇。季然看着林骁那副认真又急切的样子,目光落在那个摔坏的画框上,又看向林骁。
沉默了几秒,季然忽然轻声开口,对张老师说:“老师,让他试试吧。林骁……动手能力很强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这是季然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明确地肯定林骁(除了学习之外)的能力。
林骁猛地看向季然,看到他眼中那抹信任的神色,心里顿时像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暖流,更加坚定了:“对!老师,交给我!保证完成任务!修不好我赔一个新的!”
张老师看着两个少年,一个目光灼灼充满干劲,一个安静却态度坚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林骁,那就麻烦你试试。一定要注意安全!需要什么工具?”
“家里都有!老师您放心!”林骁一拍胸脯,立刻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摔坏的大画框扶起来,“我这就搬回去修!”
“哎,这么大雨你怎么搬?”大熊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问道。
“没事!我打个车!”林骁毫不在意,扛起那个沉甸甸的木框,试了试分量,“哥们儿几个,剩下的交给你们了!我先撤!”
他跟同学们打了个招呼,又看了一眼季然。季然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
林骁深吸一口气,扛着那个比他还要宽大的木框,有些吃力却步伐坚定地冲进了雨幕中。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心里却火热一片,充满了要完成任务的决心和……被信任的使命感。
他拦了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把画框塞进后座,自己也挤了进去,报了我家地址。
一路上,他都在脑子里反复盘算着该怎么修理:用什么型号的木工胶?角码用金属的还是塑料的?要不要打木销?家里的手钻好像有点旧了……
回到家,林爸爸正在客厅看新闻,看到儿子扛着个破破烂烂的大木框,浑身湿漉漉地冲进来,吓了一跳:“臭小子!你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破玩意儿?淋这么湿也不先擦擦!”
“爸!别管了!急事!借用一下您的工作间!”林骁顾不上解释,扛着画框就冲进了阳台改造成的小工作间。
林爸爸莫名其妙地跟过去,只见儿子已经利落地把画框平放在工作台上,正翻箱倒柜地找工具,嘴里还念念有词:“木工胶……角码……手钻……砂纸……”
“你到底要干嘛?”林爸爸皱着眉问。
“修画框!学校艺术节急用的!我不小心弄坏了,得赶紧修好!”林骁头也不抬,找到胶水,开始仔细清理断裂的榫头。
林妈妈闻声也走了过来,看到这情景,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毛手毛脚的!快把湿衣服换了再弄!老林,你去帮帮他呀!别让他把手弄伤了!”
林爸爸虽然嘴上嫌弃着“尽给我找事”,但还是挽起袖子走了进去。他毕竟是老钳工,一看这情况就明白了:“榫头断了?光用胶不行,受力不够。得加个暗榫,再上个角码双重保险。你这胶水不行,得用这个……”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管专业的木工胶,“手钻给我,我帮你定位,你力气大,来打孔。”
关键时刻,父亲的专业的指导和支持让林骁信心大增。父子俩难得地一起窝在小小的工作间里,量尺寸,打磨断面,涂胶,打孔,安装角码和木销……林骁负责出力气和打下手,林爸爸负责技术指导和精细操作。
林妈妈则在一旁递毛巾、倒热水,时不时叮嘱一句“小心手”。
屋外雨声淅沥,屋内灯光温暖,父子俩配合默契,敲敲打打的声音和淡淡的木材、胶水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忙碌,画框终于被完美地修复了!断裂处被巧妙地加固,甚至比原来更加牢固结实。
“搞定!”林骁看着修复一新的画框,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结果蹭上了一道黑印。
“还行,没给我丢人。”林爸爸嘴上说着,眼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赶紧给人送回去!记得谢谢老师同学!”
“知道啦!谢谢爸!”林骁高兴地应道,小心翼翼地把画框搬出来。
“等等!把这件干外套穿上!再把姜汤喝了!”林妈妈赶紧拦住他,递上干衣服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林骁咕咚咕咚喝完姜汤,穿上干衣服,再次扛起画框,冲进了还未停歇的雨夜中。他打电话叫了辆货拉拉,直接把画框送回了学校艺术楼。
当他把修复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甚至更加结实的画框交到张老师手里时,张老师惊讶地仔细检查了半天,连连称赞:“哎呀!林骁同学,你这手艺可以啊!修得真好!太谢谢你了!真是帮了大忙了!”
画室里的其他同学也都围过来,好奇地看着,发出惊叹。
“骁哥可以啊!深藏不露!”
“这修的,根本看不出来坏过!”
林骁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寻找季然。
季然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安静地看着那个被完美修复的画框,然后目光转向林骁。他的眼神清澈,里面没有了担忧,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的情绪。他对着林骁,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比平时都要明显许多的弧度。
那一刻,林骁觉得所有的奔波和忙碌都值了。汗水、雨水、手上的小刮痕,全都微不足道。他成功地解决了麻烦,没有耽误正事,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季然眼中那抹罕见的、为他而亮的赞赏光彩。
一种强烈的、被需要和被肯定的满足感,充盈了他的内心。
关键的依赖,并非源于脆弱,而是源于信任和托付。在对方需要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并用实际行动给予最坚实的支持,这份力量,远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深刻地连接彼此。
雨还在下,艺术楼里却灯火通明,充满了问题解决后的轻松和暖意。林骁站在灯光下,听着周围的夸奖,看着季然那个肯定的笑容,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