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莺和十锦站在屋前,见梵烟回来,忙左右拥着她进门。
“澜序送了几大摞图册,说是家主吩咐过的,请姨娘自己挑家具式样,若都不合心意,再打新的来。”九莺倒了茶给梵烟,朝桌上一比。
十锦跟着道:“我去东跨院看过了。那边确实更宽敞,景儿也好。往前院那头还有一架秋千呢!”
二人都当梵烟心里有数,谁会料想她竟比她俩知情更晚呢?
梵烟捧着茶盅,良久无言。最终合上盖儿,说:“明日再看吧。”
明日复明日,终不能任由她无限拖沓。连歆荣都问:“究竟看的哪一天是搬迁吉日?闹得人不上不下的。”
梵烟半试探道:“东边儿离正院就远了。”
“是几百里远,还是几千里远?你就偷懒不来看我了不成?”话是这么说,歆荣亦知道梵烟原不是乔张做致的人,因问:“还是你不想搬?舍不得旧居,或者不喜欢新居?”
梵烟答不上来,只说:“住得好好的,何苦费这些工夫?”
歆荣听了一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安常守分、与世无争也不总是长处,若都这么着,咱们的老祖宗还在树梢上做猴子呢!”
这哑迷梵烟听不懂,琢磨片刻,且疑心她编排自己,只好道:“你是猴儿变的,我才不是。”
嬉笑一回,她也品味得出歆荣的言外之意,有更宽敞、更舒坦的去处,作甚不挪窝?倒是不知福了。
退一万步来说,这也是薛盟的一片心。梵烟回过头就仔细翻起了册子,挑出全套格调风雅、用料考究的来,既投了自己的眼光,又承了薛盟的情谊,两全其美。
廿六日万事俱备,择了乙巳时动身。九莺十锦等先捧着随身细软物什过去,小丫头们时来时去跑腿传话,兴奋得像过年一般,叽叽喳喳太过,被顺嫂、岳五嫂笑斥了几句;倒是梵烟留在最后,新屋子里一应东西都拾掇清爽了,方请她入住。
歆荣煞有介事地送了一座白玉镂雕瑶台盛会摆件来安宅,纤纤因为恰好冲龙煞北,不便露面。
这边院子里有小厨房,自该点火安灶、全个意思,九莺舀了一小碗牛乳燕窝,递与梵烟。
余下的大伙儿都分得些许应景,那些粗使的女人何曾吃过这个?满口念佛不迭。
顺嫂因走过来,笑问:“夜里可要传一桌酒席来庆贺?姨娘想吃点儿什么,我这就去让她们好生整治,再请家主一道…”
梵烟微愣:从上回看铺子回来,薛盟足有一月余不见人影了。她也实在眼空心大得过分。
想了一想,梵烟叮嘱道:“这月份口蘑、春笋正当鲜,让他们不拘搭着雏鸡、鳜鱼、火腿之类做一席来。再要一壶好酒温着。”
顺嫂答应着去了。梵烟又转向九莺:“你托澜序捎句话,说今日咱们这边暖灶,还请家主得空赏脸。”
掌灯时分,酒菜皆已齐备。因薛盟未至,桌子上仅摆了冷盘干果,其余肴馔依照火候讲究,或在炉上煨着,或在灶前等着。
梵烟换了身衣裳,随意翻了几页书,究竟找不出歆荣那“猴子”典故,只得作罢。
十锦捧着个锤揲高足盘过来:“厨房正做酪呢,我想着姨娘爱吃这个,就让她们送了一盏来。”
天气渐暖,乳制品搁不住,近来都是现点现做。上面浇着蜜煎樱桃,香甜清凉。
梵烟抬眼瞥见座钟,笑道:“是不早了。你们就轮着吃饭去吧,有事自然叫你们。”
十锦还不急着走,被九莺悄悄一扯衣角:“我们就在茶房里,叫一声便听得见。”二人告退出去。
梵烟将小匙子搁下,站起来,将几本书归置到原处,凭窗出了一阵神,复剪了几盏烛花。
光摇影动,朦朦憧憧里,一双眼儿也饧涩起来,似寐未寐,偶然风过时,睫毛便怯怯轻颤——
一只手探过来,先将她指间虚勾着的小金剪子小心取下,来人方才出声:“困了便去睡,强撑着做什么?”
那嗓音比平日低哑,梵烟甫一看清薛盟的脸色,就知晓他又是喝了酒回来的,忙要起身照料,却被他拦腰抵回去,赖着不撒手。
梵烟推他不动,反而被他拘得更严实,听他哼笑一声:“今日才想起我来,等久一些…也不算委屈。”这话说得断断续续,不甚分明,语意中的较劲儿却很清晰,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梵烟心上。
她一时默然,目光不由自主飘向花梨木圆桌。
薛盟图的可不是她不吭声,见她眼睛没看着自己,欺身穷追不舍:“怎么,还不服气?”
酒气裹缠住梵烟,拽着她回过神,连道岂敢,不觉又叹:“回回这么酩酊大醉,长此以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薛盟不以为然,抑或是没听清,好歹肯紧挨着她坐下,见矮几上一盏酪尚没动过,抬手欲取。
梵烟忙劝:“搁了好一阵,只怕变味儿。厨房原已备好了饭菜,多少也有几道落胃可吃的。”
薛盟倒也听她安排,满桌子东西里,就着梵烟的手喝了半碗儿汤,又拈了两颗樱桃含着,再吃不下,往床上一躺,擎等着梵烟帮他宽衣解带、擦拭面颈。
半夜酒意散了些,睁眼不知身在何处,侧首见到是梵烟,方回过味来,明白她搬到东跨院来了,到底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
此刻再回忆自己如何回的府,却是一丝痕迹也无。更想不起梵烟可曾亲来相邀,深以为憾。
既然并无睡意,薛盟便忍不住伸手,去捻枕边人的几络头发,又摸她的脸儿,捏她的鼻尖。
梵烟被他一番自以为细微的动作闹醒了,还当他是醉后口渴,睡眼朦胧地摸索衣裳来披,好下床倒水,毫无防备地被他从身后抱住,掀起半边儿的帐幔重落下去,满池娇刺绣被风吹皱,涟漪颠荡,一夜波光粼粼。
次日火伞高张,梵烟醒来时,一身薄汗未褪,而薛盟早已起床出门了。
“不到五月,竟热成这副光景!”九莺捧着一套暹罗蜜晕青纱衫裙进来,待梵烟洗了澡便换上。一时吃过饭,合计起了扇面儿、竹簟等消暑之物的花样。
正说着话,顺嫂的女儿黄鹂儿走过来回道:“二门上有人送东西给姨娘。”
原来这小姑娘也到了可以派差事的年纪。顺嫂先前偷偷求过梵烟,本想把女儿也分到自己一房,梵烟虽也愿成全她们母女团聚,但自己名下的丫鬟已比纤纤多了两个,若再添,纵是杂使的,终究不能与歆荣处比肩,没有答应。
顺嫂明白过来,又去求歆荣,将黄鹂儿安在了正院名下,只管在里头传话,倒也可与看二门的她哥哥有个照应。
梵烟闻声便问:“是什么人?”让十锦出去看看。
片刻十锦回屋,诧笑道:“真是天上掉馅饼了——来的是个眼生的媳妇子,穿的也与府里人不同,我看着有点儿像那些番邦衣料。自称是外头岳管事家的,来给贺姨娘送四家铺子上月的进益。我怕这事有诈,让她打开手里的匣子我瞧瞧,她还犹犹豫豫不大爽快,只背着人给我瞧一眼:两张龙水纹官票子,一张五千两的,一张一千两的。姨娘你说,没人敢造这个假吧?”
伪造官府发行的银票,那是杀头的大罪。梵烟心知肚明,这就是薛盟的手笔。自己不能让他改主意,至少可以去向歆荣通个气儿。
于是连人并匣子,一起带到正院去,只说是外头来给歆荣请安的,将闲杂人等都摈开。
歆荣听完始末,啧啧几声:“果然物以稀为贵。这年月,这些东西卖得出这等天价!”
笑向梵烟道:“这还是单孝敬你的净利。若论流水,那更加了不得。”
观梵烟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按捺着几分忡忡,歆荣会意:“这原是他的周到之处,叫你有些财物傍身,又不是不义之财,你怕烫手,就分我一半儿花花。”
梵烟微微拧眉:“你全拿去才好。我在府里吃穿不缺,实在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联想到她这一阵的隐隐反常,薛盟又玩儿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一套,歆荣有些明白,亦有些糊涂——毕竟男女之事,她旁观久了,感受便不那么切身了。
关上匣子,打发走了岳管事家的,歆荣方慨叹一回:“傻子。攒起来吧,不靠它买那些看得见的,兴许哪一日,须靠它买那些看不见的呢?”
既然看不见,又如何靠银钱买?梵烟想不通。但歆荣总是对的。
外头送东西进来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譬如眼下,却是容儿新开了糕饼铺子,专程拣出诸样新奇茶食来,请府上女眷品鉴。
歆荣不知前情,聊发感慨:“她倒是个妙人。”
梵烟舀了一匙玉雪冻子,因问:“近来可好起个什么会?茶食单子里添上这几样,替她发扬一二。”
歆荣轻嗤一声,碍于纤纤在场,不便说透,笑道:“你怎么忘了?家主新聘了一位擅文墨的清客,正要试一试他的高下。不如就拿这个去,倘或托他编几句琅琅上口的小曲儿来,市井相传,比咱们这几个人强得多。”
梵烟忖了一回,甚是在理:她们既为内眷,一言一行俱打着“薛府”的烙印,到底应当多多审时度势。待探过了薛盟的意思,再作计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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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