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金枝 第37章 三十七

“…我这番火上浇油，虽把她的矛头引了过来，但并没有让她意识到，事态严峻。”歆荣坐在车厢里，无不气馁。

她意识不到的。两头下注不是为了保证赢，是为了不至于满盘皆输——前提是庄家不使诈。

薛盟不能说破。一旦皇帝认可了道家仙方，任何人都不得质疑分毫。

他轻握了握歆荣的手：“此事非你我二人可逆转。”

歆荣有些别扭，伺机挣脱出来，端起杯子只管喝茶。一时马车停了，二人进门，各回各院。

梵烟默默听罢，更是无计可施——是非不重要，唯有上位者的心意重要。而后者恰恰又是最飘忽不定的东西。

他们的忧虑，仿佛杞人忧天。这一年的尾梢上，什么也不曾发生。

薛盟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东宫那头连应卯也不大去，一心扑在几只出洋的船上，回回满载而归，带来异域的香料、宝石、药材，在京中乃至举国掀起一阵又一阵风潮。

他深知这都是皇帝的恩典，但凡罕物，不敢擅专，总要先奉进宫中，待皇帝过目后，留下一二合心意的，再领出来，馈赠亲友，十分普通的，方散到铺面上，随意售卖。

凛冬才过，初春暖迟。梵烟的屋内，却因这些层出不穷的、来自遥远国度的物件，凝结出了一片永不落幕的、光怪陆离的盛景。

伊斯法罕的丝绒地毯不知有多少张，总归一日之内即可尽赏花开花落、雁去雁归；珐琅钟有时是鎏金的，有时是绘彩的，报时辰的或许是啁啾振翅的鸟儿，或许是倾泄而下的银瀑。

她从床上起身，披一幅柔软阔大的克什米尔羊绒披帛，走到比一人还高的绞丝银胎波罗海琥珀前，模样被照得纤毫毕现。妆台上排着水晶瓶儿，里头盛着馥郁的香露——大马士革的玫瑰、天竺的茉莉，还有几种她叫不出来名字的。在日光的折射下，潋滟的光芒几可与锡兰宝石匣中的十来颗未镶嵌的石头媲美。

没有圣心默许，这些宝物无法如此顺畅地涌入她的私室。梵烟只管领受着，梳洗过后，仍旧戴着那两三样首饰，到正房去寻歆荣。

傍晚回来，薛盟在房里等她，几上点着那盏波斯三色玻璃灯，满室瑰丽的光斑流转。

这不是她的屋子。

这个念头如一道鞭子，猛地抽在梵烟的灵台上，她浑身一激灵，滞住了脚步。

丝丝缕缕的沉香气息里多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清甜凉郁。薛盟抬起头，展眼正撞见她被框在门槛里的踟蹰不前。

“站在门口做什么？”他笑起来，起身拉住梵烟的手，替她将帘子撇到一旁，引着人踩过地上栩栩如生的软红海棠。

梵烟勉力扬唇，婉声道：“家主又喝酒了。”

“嗯。”薛盟发出一声极低的回答，抬手拔下她那几支小巧的簪儿。

“唉…”梵烟欲阻拦，已被他整个人罩住，撒酒疯似地乱七糟八吮遍。

镜子还没放下来，梵烟承受不住，抖了一霎。

薛盟无法视而不见，紧箍着她的两只手略松了一隙，顺势滑落下来些，徐徐摩挲着：“冷么？”

不待梵烟回答，将她抱离了那面海琥珀，复用绒毯将她裹在自己怀中，悄声逗她：“还是臊了？”

梵烟的额头抵在他肩上，一味往内里躲，良久，呐呐道：“灯晃着我，眼睛疼。”

薛盟把玻璃灯吹灭，明白过来：“你不喜欢这颜色，太俗气了。”

大概是吧。梵烟默认，努力攀住他的脖子，汲取一点不同于冰凉器物的温暖。

梵烟的撒娇是管用的。次日醒来，屋子里的陈设已恢复淡雅，玉壶春瓶里插了两支桃花。

得偿所愿，她却越发悲从中来——她每日都去歆荣那边消磨时光，正院里的装饰从来不曾改换过，皆依歆荣的心意。

红绫被上杏花初绽，点点莹润，行人伸手，接住了一场细雨，化作一声叹息。

梵烟不意薛盟未走，仓皇仰起脸，又后知后觉别开，掩饰泪痕。

“哭什么？”他坐在床头，指腹轻拭着她的脸儿：“我近日留心得少，你受委屈了？”

梵烟瓮声否认，薛盟听笑了：“都哭鼻子了，还瞒得了我？梵烟，你心里远着我了。”

“没有！”梵烟蓦然抓住他的袖口，是个挽留的手势，哪怕他并没有起身要走。她重复道：“我没有。”

“看来是我得罪你而不自知——”

“不是的…”梵烟抽泣起来，她否认不了，她藏不住心事，破罐子破摔一般投在薛盟怀中，任性地流了他满襟眼泪，依旧不敢告诉他，自己好像有点嫉妒夫人。

薛盟漫然拍着她的背，心忖：这个屋子朝向不好。

连亚圣都说，居移气，养移体。这等窄浅地方，稍添两样摆件都嫌局促，她住着如何能舒心？不如挪到东跨院去，让她一个人独居，更自在些。

一应家具也让她做主挑拣，免得他弄巧成拙，她又不肯开口驳回。

再带她出门散散心吧。他听说李恪敬新划了几间铺面到夫人名下，他岂有不如这厮的道理？

主意打定，薛盟越发拿出十二分的温言软语来，伏低做小宽慰着怀里的泪人儿，直哄得梵烟破涕为笑，方才算完。

又过了几日，天公作美。薛盟推了一整日的应酬，专带梵烟出门。

梵烟见他着意妆扮了一番，因问：“做什么去呢？我穿什么衣裳？”

薛盟笑道：“整日闷在家里，没得闷坏了人。咱们闲逛逛，看街面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没有。”

梵烟暗暗称奇，然则到底是向往的，便择了一身颜色衣裳，穿戴整齐，不由分说地被薛盟带着往外走。

马车并不一味驶向繁华的市肆，一路不疾不徐，拐进了一条新辟的青砖坦道。

梵烟正隔着碧纱帘儿东顾西盼，目光挪到跟前一排儿新瓦新匾的店面上，见这四五间铺面倒像出自同门的，虽然卖的东西不同，迎来送往的伙计服色也不同，但大伙儿举手投足间的作派，就是有那么几分殊途同归。

“下去瞧瞧？”薛盟适时提议道。

见梵烟点了点头，他便先下了车，回身扶住她踩着脚踏下来，唇边不觉噙了点笑。

头一家是售卖文房四宝的。进门两边四座顶天立地的杦木大架子，分门别类地放置着笔墨纸砚，价格不一，中西皆有，任君选择。

伙计麻利地沏茶待客，梵烟因不准备买，示意薛盟到下一家去。

第二家摆的是造型各异的西洋钟表。最小的不过核桃大小，最大的简直像一座太湖石，金、银、珐琅、象牙…什么材质都有。梵烟看得入了迷，对壳子不过尔尔，倒想拆开研究里面的构造——当然不会开这个口，又不是存心搅和人家生意的泼皮无赖。

赶紧又转进间壁的药铺。这里便清净多了，有两位客人正拿着方子抓药。

药铺子占了两间，余下一家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色尺头密密挨着叠着，大可上手去摸，相中了花样质地，再让伙计取出整匹的来裁衣。

里头有一种遍地撒花的料子，既非绫罗绸缎，又兼俱四者所长，显然是时下最受追捧的新式样。

伙计扯着那一段料子的两头，绷得“嘭嘭”响：“您瞧，这可不是那些又不经皱又不经洗的娇贵货，做衫儿做裙儿做袄儿做鞋儿，能穿二三十年，再给孩子做被儿！”

梵烟掩口直笑，依稀觉得说辞耳熟，回忆片刻，侧首向薛盟道：“这是与家主有生意往来，抑或就是家主的产业？”

薛盟爽快承认了：“都是咱们家的铺面。你觉得如何？”

“自然是好的。”梵烟想，怪道逛得宾至如归。

薛盟满意颔首：“今后就是你的了。”

梵烟不解：“我虽偶尔替夫人看账，外头的生意可管不来。”

“傻子。”薛盟拉了她，一面回车上：“哪里须得你辛苦操持？单等着收益进账就是。”

见她不仅不欣喜若狂，反而变了脸色，薛盟疑窦之余，难免有些不豫：“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还不答应？”

“我…我要这些做什么呢？”连梵烟都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知好歹，竭力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家主的这些生意，都是多年苦心经营来的，我怎能坐享其成？再者，里头还有许多仰赖着宫里的地方，如若一时贵人们想起什么来，问了才知都转手送给个一问三不知的外行，岂不是无法交代？”

“这几间没有牵扯。”薛盟莫名烦躁起来，解释了这一句，复拉着她坐上车，再无二话。

及至回到府中，见她垂首跟在自己身后，如履薄冰，薛盟又撂下一句：“你还年轻，不知道安身立命的根本。嫌银钱太市侩，将来有你后悔的！”

他不再白费口舌，等着梵烟自己开窍。抬脚只管往书房走，混忘了内院还有一桩让梵烟“喜出望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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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