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原是青年男女的节日,薛姑母不便同往,难免担心女儿一人出门,或受冷落,家中婢子也不大能上高台盘,便做顺水人情,邀请了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不无充当陪衬的盘算。
歆荣对这些小心思历来洞察,全无不豫,吩咐七巧捧来早早备好的表礼,四位姑娘皆是一样的。汪媃泰然谢过,其余三姊妹倒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
囿于两边初次见面,仅泛泛谈了些女红、寒暖的话头。歆荣懒散,汪媃腼腆,场面虽不至冷淡,到底不如平常自在。
良久外头来报,家主并贺姨娘来了。歆荣方略舒一口气,随之又暗生埋怨,嫌薛盟不知轻重,绊住了梵烟。
汪媃对着这两人,亦稍稍减了两分拘谨,起身见礼,唤了一声“表兄”,转向梵烟时,因当着正经表嫂的面儿,犹豫着不便张口。
梵烟没让她难堪,拉着手互相道一回福:“这几位想是令姊妹,还请表小姐引见,我们也好称呼。”
汪媃从善如流,先将穿着同样荷色衣裙的两人指与梵烟:“这是二叔家两位妹妹,我们族里都是论大排行的。”
梵烟会意,唤“汪二姑娘”、“汪三姑娘”。
汪媃复指另一位柳黄衫儿葱绿裙的:“这是大嫂子娘家小妹。”梵烟因唤作“文姑娘”。
互相厮见了一通,各自暗中打量。那三人见梵烟亦是这府里的妾室,容貌气度不凡,谈吐亦十分亲和,与歆荣旁边安分守礼的吕姨娘迥异,便知道这一位不是等闲人物。
四个女孩年岁相仿,皆未许亲。薛盟不便逗留,早已到前院去等候了。歆荣看了看日头,说:“咱们也就缓缓动身吧。”
不止汪媃,连这三个女孩儿亦是鲜少有机会出门的。兼着她们家里尚不如薛姑母有个好娘家,这一回实实在在算得见大世面了。
薛盟现今不过五品,纵使富酹王侯,论职衔的场合究竟不够看——譬如出行时,原本是不许坐马车的。他们平日里用的间金饰银螭纹绣带翠幔车,实际是沾了长公主的光,经今上特许的优容。
这三位姑娘不知内情,只管暗中赞叹不已。
正值风和日丽,薛盟骑马在前,两架套好的翠幔车随后。歆荣当仁不让,携了表妹及文家姑娘坐一辆,嘱咐梵烟、纤纤与汪家两位姑娘坐一辆,务必好生招待着。
惠风和畅,翠幔随行车轻摇,依依融进了满城春色里。
汪家姐妹俩并肩坐着,喝了一回明前茶,双眸微亮,忍不住开口问:“两位姐姐,我们是往哪儿去?”
纤纤正专心剥松仁,梵烟便含笑作答:“城北溪水边有一整片桃林,人称桃溪道。而今恰值花期,听闻两岸叠霞堆锦,美不胜收,引得许多文人雅士神往。家主便起了个东道,专门辟出一处清雅之地,效仿先辈曲水流觞盛事。届时将酒觞置于蜿蜒溪水中,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谁便赋诗一首,或者抚琴一曲。”
“要是停在跟前,却做不出来诗来,该如何?”
“二姑娘莫急。”纤纤掩口笑笑:“这原是给那些年轻士子彰显才学的,总归离不开那些题目,想必各人胸中已经预备了几首,再一时情急想不起来,也有机灵的小厮在旁提点。姑娘们不过在旁品评、赏景儿,纵被邀请去,也不会被为难的。”
汪二姑娘这才想起,此次出游的题中真意,不禁讷讷红了脸,口中的茶香也尝不出来了。
梵烟打圆场,将两碟竹露清风冻、墨香砚台酥推到她二人面前:“正是这个理儿。赏春第一,玩乐第二,那些虚文缛节,在今日是最不要紧的。”
转而向纤纤夸道:“姐姐这茶果办得十分风雅,真是别出心裁。”
纤纤将她身上榴红衫儿一睨,笑嘲:“不及妹妹多矣。”
说话间,车速渐缓。只听得外头人声、笑声、丝竹声次第清晰。潺潺溪水声裹着馥郁花香,扑面而来。
梵烟、纤纤帮着两位姑娘戴好帷帽,开了车门,却见离溪边还有一射之地,概因香车宝马盈路、锦衣男女如织,车辆倒前行不得了。
歆荣她们早下来了。不知是谁心细如发,带了团扇来,歆荣正握在手里取凉,一面向后张望。
汪媃、文姑娘亦戴了帷帽。众人汇合,十来个婢子簇拥着,到临水起的一处竹木高台上,里面铺着茵褥、陈设酒果,四周垂着薄纱帷幕,便是给主家女眷留的雅集正席。
宾主入座,皆觉此处视野极佳。但见一座白石虹桥连接对岸,桥下清溪如练。两边桃花云蒸霞蔚,瓣瓣落红飘洒在青草地上,星罗棋布的还有结伴的郎君丽人。僧道异士更是依稀可见。
歆荣便示意梵烟:“喏,会作诗的在那边。”
梵烟顺着歆荣所指方向,放眼望去,轻易便寻得了薛盟的身影。
他今日亦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直裰,戴着方巾,谈笑周旋间的张扬疏豪却与一众文雅内秀士人翰林截然不同,世俗得卓尔不群。他并未安坐,时而与某位士子驻足交谈几句,时而对侍立两旁的澜序等小厮吩咐一二,八面玲珑、满场逢源。
梵烟兀自莞尔,不妨他忽然抬起头望过来,目光相撞。她下意识往纱帘后一避,猜测他应当看不清这边,薛盟却似乎勾起唇角,略一颔首,旋即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向主位。
梵烟不由摸了摸腮,走回座前。
歆荣见她呆呆的,倾身替她打扇,明知故问:“瞧见什么好风景了?”
梵烟回过神来,笑道:“仿佛看见老爷的一位学生。”
歆荣“哦”了一声,知道她说的是从前偶尔来贺府打抽丰的一名秀才,这种场合,他在也寻常。
仿古的羽觞已置于上游水面,四位年轻姑娘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了过去,歆荣也不再调笑梵烟,众人一齐静待佳作。
酒觞飘飘荡荡,绕过几点溪石,停在一位身着月白杭绸直裰的青年公子面前。众人皆拊掌笑起来:“是该允明兄拔得头筹。”
“那是今岁登杏榜的炙手人物。”梵烟一听见他的表字,原是薛盟事先知会过她的:“国子监官生出身,父亲是中军都督府五军断事官。”
说着转向汪媃:“令兄亦在国子监供职,要打听这位公子的德行倒很容易。”
汪媃不言,专看那位允明公子行事。只见他眉目含笑,执起羽觞,向四方及主位的薛盟举杯示意:“诸位原知道我不擅诗赋,恕我抛砖引玉了。”
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吟道:
“桃溪三月春水生,流霞盏里载香行。
莫道觞沉诗思浅,东风借我第一声。”
语音刚落,赢得一片喝彩,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才情平常,少年意气难得。”歆荣摇了摇扇儿,向梵烟笑:“武功转文治,这位公子身上必担着一家子的荣光。”
梵烟颔首,见汪媃脸上并无别样神情,倒是文姑娘仿佛意动。
这位允明公子颇具盛名,周遭已有几家仆从奉小姐所托,赠来数枝桃花。
允明公子一一接了,落落大方地向四面揖礼。
梵烟歆荣相顾讶异:原来还能这样。
“咱们这儿虽没有桃花,但茝兰高洁,亦可相赠。”梵烟说罢,众人都看向文姑娘。
文姑娘红了脸,最终只摇摇头:“咱们只品诗吧。”
这回羽觞停在薛盟下首一名穿茧绸的书生处。
汪媃不禁“咦”了一声:“他也来了?”
梵烟忙问:“表小姐认识的?”
汪媃略显赧然:“这是靖宁侯世子。先靖宁侯值守城门时,曾与我家做过邻居。”
歆荣了然:十多年前正因那位守门小吏大开城门,恭迎真龙天子入主皇城,方有如今的大徵王朝。小吏因功封侯,名噪一时,风云既定后,却是既无人脉,又无才干,渐渐沉寂回去了。
再观这位世子,手忙脚乱起身时险些带倒面前的案几,饮酒时亦呛咳了两口,着实是窘迫。
众人见他如此,一迭声嚷起来:“罚酒!罚酒!罚酒!”一句高过一句。
世子招架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声调拔高得有些异样:
“瓣落清溪碎锦红,萍开复聚任东风。
文章岂必夸颜色,一点春心逐浪中。”
满场无声,薛盟率先击节赞叹:“好极!好一个'一点春心逐浪中'。质朴真淳,方见性情。”其余人等随之附和起来。
梵烟见他脸上红潮未退,匆匆归座后,犹引着袖子拭鬓边的汗珠,暗暗太息:无怪诗中颓丧之意忒重,到底是经历过骤起骤落的人。
歆荣亦嗟叹一时,悄悄儿觑表妹的情态。
汪媃微露凄然,片刻收敛住了,迎上歆荣的关切,坦诚道:“故人重逢,有些感慨罢了。嫂嫂无须替我操心。”
歆荣便知她并无他意,众人接着看下去。
小小酒觞再度停下,却因为桃树遮挡,她们这边看不清是何人,依稀只见得一阵推拉,想是那人做不出,酒也喝不下。
众目睽睽之下,左旁纱围里竟有一人起身出来:“兄台不能,我代你做来。”
说罢果然负手吟道:
“垂纱隔影看花明,水送觥筹次第行。
借得桃溪春一曲,不教琴瑟负兰亭。”
听嗓音,原是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