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一天,九莺叫来春莺儿:“你搬个小杌子来,坐在这儿照看炉子。家主赏了料子与我们姨娘做的一套新衣裳,特为明日穿。我这会儿来熨它,要添热水时你立刻给我添上。”
春莺儿因为上回的小小冲突,这两日没少受一些人夹枪带棒,正是惴惴不安之际,得了九莺一句吩咐,如闻纶音,赶紧答应下来。
九莺便执起那一柄小巧的黄铜熨斗,先以指尖飞快地探了探底部温度,旋即侧首吩咐:“添水。”
春莺儿连忙提起炉上水壶过来,小心将滚水注入熨斗侧面的小孔内,只听“滋啦”一声轻响,一股白蒙蒙的水汽霎时蒸腾而起,弥漫在小小的下房内。
九莺屏气凝神,待这阵急汽散去,才再次试温度——此番恰到好处了,她便用左手轻轻按住衣料,右手执熨斗,腕子悬空,并不实实压下去,而是全凭一股巧劲儿,虚虚地、极快地拂过缎面,顺着玉兰蝴蝶的纹路游走。遇着花瓣边缘、蝴蝶翅尖等细微处,她便略略停下,单以熨斗尖儿极小心地、一点一点将其熨得挺括分明。
熨完一片,十锦来找她。九莺道:“什么要紧的?我衣裳还没熨好呢。”
十锦只管拉住她的袖子往外走:“不要紧我也不来这一趟。”眼睛看见春莺儿,便说:“你不是看了这半晌?照着姐姐的法子把剩下的都熨了吧!”
“我…”春莺儿本想拒绝,念及十锦才帮过自己一回,不该如此不近人情,嗫嚅着答应下来。
九莺叹一口气,将熨斗搁好,同十锦出去了。
春莺目送二人走了,挪到案前来,学着九莺的样子试了一回温度,双手握好了木柄,也虚笼笼地熨了一下,见缎面色泽愈发侬丽欲滴,花儿蝶儿也跟活了似的,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重复方才的动作。
一只袖子熨完,热水也用尽了。春莺儿小心将熨斗安置在一旁,提着壶出去打水。
“春莺儿,替我也打一壶过来。”说话的也是院中杂使丫头,因比春莺儿长两岁,又一向奉承得如意很好,自封是她们里面的小头头。这会儿也只远远站着,等春莺儿去接过她的水壶。
春莺儿赔笑道:“好姐姐,我炉子上还生着火呢,专等将这水坐上熨衣服,不然九莺姐姐要骂的。”
那丫头登时柳眉倒竖:“她骂得,我也骂得!你攀上了高枝儿,咱们等闲使唤不动了?”
春莺儿不由得怔在当地,对她这一通胡搅蛮缠,竟是找不出话来辩驳。半晌扭回身去,只管从缸里舀水,装满一壶要紧。
那丫头犹自冷嘲热讽不住,少顷吉祥把窗子一支,斥道:“作耗什么呢!得亏姨娘到正房去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一面说,一面看清楚人,越加厌烦:“今时不同往日啦!你要抖威风,也须认一认对方的身份。”那丫头方才怏怏住口。
春莺儿一言不发,默然提了水壶返去,进屋放在炉上烧,再擦干净手看缎子,这一眼却是肝胆俱裂——铜熨斗不知如何倒在案上,已将料子烫黑了一片!
春莺儿两腿一软,直直仰倒下去,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住,死活再站不起来。及至头发被炉子迸出的火星燎着一丝儿,方杯弓蛇影地惊跳起来,颤颤巍巍去查看缎面。
熨斗底部如今已冷透了,铁青颜色映染在榴红上,擦也擦不去。春莺儿万念俱灰,心想:只怕拿她这一条命,也赔不起这衣裳、抵不了罪。
开门的动静她充耳不闻,九莺十锦走上前来,目睹了一片狼藉,对视一瞬,十锦拔腿便往正院跑。
梵烟、纤纤都正陪歆荣说话,不意十锦冒冒失失闯进来跪下:“求夫人做主!”一时声泪俱下,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梵烟先站起身:“你也糊涂!明日另择衣裳穿了,过后再慢慢追究便是。何必为这个来扫主子们的兴!”
“话不是这么说的。”歆荣示意七巧扶十锦起来:“既是家主特意交代过,你偏偏不穿,问起来不是更难说明?到时不怪那小丫头笨手笨脚,倒显得我们拈酸吃醋,不容你打扮得张扬一般。”
这话固然是玩笑,在场众人却没一个敢凑趣儿接口的。纤纤更觉不自在,坐立难安半晌,低声问:“不知烫成什么样儿了,可能补救?”
十锦道:“有茶杯口那么大一块儿。这衫子本是做的合身款式,若想补成成原样,却不容易。”
歆荣叹息道:“只好如实回禀家主了。那丫头是谁房里的?打几板子撵出去吧。”
十锦说:“先前是院里杂使的。我们见吕姨娘使唤过她几回,还当这是个可用的人,才叫她来帮这一遭,谁曾想她竟捅出天大的窟窿来!”
“姑娘这是急昏头了。”纤纤立刻道:“她原是妹妹房里的人。只不知归谁管束,没调教好规矩就撞上来了。”
歆荣闻言失笑:“你们小姐妹一院住着,按说我不敢将手伸那么长。可是大家只图情分就有这么一个弊端:底下服侍的人不晓事,不念着两位姨娘宽和不爱计较,专靠一时的疏漏混赖着过,有好处就一股脑往上挤,有坏事就把头一缩、彼此推脱。”
纤纤并梵烟都连忙站起身听训,齐声说但凭夫人调停。歆荣让她俩只管安坐,转头吩咐八红:“还该去查查她的份例从哪里支,趁便理清楚两边的人头,别有谁浑水摸鱼吃双份儿。”八红应下。
梵烟心下一动,不由得着意看了十锦一眼。待从正房散出,回来方问:“那衣裳拿给我看看,果然修补不了了?”
九莺、十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装不下去了,去捧了烫坏的衫儿来:“那缎子颜色难得,我们裁剪时便格外留意些,没多糟蹋,还剩下些,做了件短的,给姨娘家常穿穿。”
梵烟气极反笑:“当真是你们弄鬼,平白生事,带累一个无辜的人!”
十锦小声嘟囔:“春莺儿自己耳根子软,既是咱们这边的,凭甚听那边的差遣?出力还不讨好…”
“再没讨着好,也没招来一顿板子。”梵烟没好气道:“你们谁出的主意,谁去夫人那儿替她受责。”
说着越性站起来:“我也去回夫人,我管不住二位姑娘,请她调你们回去吧!”
九莺这才急道:“姨娘要撵我们,我们就没有别处可去了。”一面抱住她的两腿,跪倒下来。
梵烟咬着牙,自己先落了泪:“我何尝不知,你们一心为着我——可是这般互相倾轧,今日牺牲一个春莺儿,哪一日便轮到你我?不斗得满盘皆输,都不算完。”
她扶着桌案,缓缓坐回去,复拉九莺起来,再招过一旁抹泪的十锦:“脏水已泼给了春莺儿,翻供也来不及了。我权作求个情,保下她来,好歹不到外头去。往后你们俩倒要多爱护她些。”那两人忙点头答应。
梵烟强自展颜,捧起短衫,抚了抚烫变色的地方:“怪不得你累成那模样,原来如此——一番心血,偏又自己动手毁掉,可曾心疼?”
九莺欲言又止。梵烟看在眼里,恼道:“你又要瞒我!”她摆手不迭,从实招来:“我们的主意,是抬举春莺儿几日,有那起眼红的小人,大家闹一场,顺理成章请夫人做主…那熨斗,并不是我俩动的手脚。”
梵烟背脊发凉,不肯置信:“此话果真?”
九莺点头,还欲再分说,薛盟来了。
薛盟已知衣裳的事,见她三人形容,便笑劝:“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明儿太艳压群芳了,显不出表妹怎生是好?”
梵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令九莺十锦去倒茶,趁势将衫儿也收走。一面向薛盟嗔道:“家主取笑我就罢了,如何将表小姐也带进来?”
薛盟便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儿,心下甚怜。
梵烟又说:“原是九莺十锦两个人狂妄,各做出一件衫子要我评,逼着我赏中选的那一个。如今春莺儿误打误撞,其实替我解了困,所谓赏赐就抵赖算了。”
薛盟明知这绝非实情,但见她有意粉饰,自己何苦较真刁难?顺着她说:“那依你的意思,竟也不必罚了?”
梵烟抿嘴一笑:“明早踏青游乐为要,倒不想理会这些。”
小事化无,薛盟亦无甚不可。就在梵烟这儿消磨了大半日,夜里一同安寝。
且说薛盟自有了梵烟,互通心意后方始涉**巫山,正是不知餍足的时候。盖因梵烟素来有些娇气,纵每每耳鬓厮磨,也不过浅尝辄止。这晚却一反常态,枕边人精疲力竭之际,犹缩在他怀里不愿分离,水雾氤氲的一双眼睛含情藏怨,撩拨得薛盟四肢百骸皆不由自主。
辗转到破晓方稍稍歇止。幸亏今日不必赶早,薛盟坦然搂着梵烟,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哄她再睡一刻。
梵烟身上本就酸疼,被他拍得愈加走了困,暗暗不忿,推着他起身:“还要穿新衣裳呢。”
薛盟想起一事,心甘情愿披衣下床,要来热水,也不假手于人,亲伺候着梵烟擦洗了,更衣梳头。
这一回不能随意盘个圆髻作数,方唤了九莺进来梳鬟。薛盟自己洗漱了,在旁替她挑拣首饰。
梵烟听他信口开河,九莺则是敢怒不敢言,忍俊不禁。只得不时说两句话引开他的注意,以免给九莺添乱。
好容易收拾齐整,澜序过来传话,说表小姐已到正房了,夫人正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