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金枝 第2章 二

歆荣与梵烟皆一时无言。

旋即，梵烟松了一口气：“总比来兴师问罪的强。夫人已经将人打发走了，并没应下。”

歆荣漫然点了点头，暗恨：“这个薛盟，怕不是表字文龙！”

梵烟没听明白，她也不便解释，一时怅然：今日不应薛家，将来总有要应下的一家。

当年梵烟入府，于她而言是和七巧几人一样的：年幼凄苦的小女孩儿，不留下就没有活路。不想终得一密友，相亲相投，实属意外之喜。

可贺夫人有更深的考量：女儿颇具佛缘，在外人眼里自是美谈，可为父母者，不可不为她的终身打算。

歆荣不愿沾染世俗，那便罢了。梵烟容貌出挑，又秉性纯良，正可做姑娘的臂膀，恰如那些王公贵族寄名出家的替身，代歆荣嫁为人妇，主持中馈、生儿育女——于梵烟，可争荣夸耀、母凭子贵；于歆荣，可共享天伦、后继有人。

这是及笄礼后，母女单独长谈过的。

歆荣想：我误了她。

她回过神，试探着问：“我从母亲那儿把你的身契讨来了，梵烟，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替你张罗。”

梵烟一怔，脸霎时白了：“姑娘不要我？”

“怎会！”歆荣忙道：“只是销了你的奴籍，从此自由无拘了，不好吗？”

梵烟定定地看着她：“那我还和姑娘在一块儿吗？”

歆荣鼻中一酸：“当然，只要你想。”

梵烟咬了咬唇——它们总算不再哆嗦了：“姑娘不想嫁人，我去求夫人就是，让夫人好歹多留姑娘几年，实在不成，咱们一道做姑子去，横竖别丢开我。”

歆荣长叹一声：她确实不想嫁人，在这个夫为妻纲、三妻四妾的世道，她不想踏入荒唐的泥沼，更不想梵烟仅仅因为盲目地跟从她、同陷其中。

但此话短期内不可再提。她唯能拍拍梵烟的手，玩笑道：“好傻。”

夜里细思时，越发觉得气恼而无力，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见几声啜泣。

歆荣凝神分辨，俄倾坐起来，揭开夏被，起身绕到屏风外去。梵烟正背对着她，蒙头饮悲。

歆荣又心软又后悔，俯身轻拍她的肩膀，哄小孩儿入睡：“好啦，好啦。”

梵烟自觉被她发现，无颜面对，潦草擦了擦眼睛，带着哭腔恨恨道：“都怪薛文龙！”

她不管自家姑娘引据的什么典故，总之这纨绔就是罪魁祸首。

可惜薛家来的官媒人就像是开了一个头，很快，贺夫人又收到了礼部侍郎夫人的请柬，邀她同赴花会。

“那府上有一片荷花池，这时节开得正好。”郑嬷嬷送来了一套新的衣裙：“夫人说了，姑娘届时就穿这一身，戴那副珍珠的头面。”

歆荣搁下手中正拆解的机关木偶，闷声道：“知道了。”

九莺接了衣裳，撑挂在衣桁上，预备着熏香——夏日里染上烟火气不相宜，只用香丸慢慢氤氲上去。

歆荣看着她忙活了一阵，徐徐舒了一口气：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见招拆招吧。

梵烟比她积极得多。这日起了个大早，又掸了一回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珍珠头面在妆台上一字铺开，推着刚洗漱完的歆荣坐过去，持着白玉梳，沾了玫瑰水，给歆荣梳了个十分像样的牡丹髻。

“怎么梳得这样好？”歆荣讶然赞道，“这么繁复的式样，我看都看不会。”

梵烟抿嘴一笑：“前回姑娘及笄时，正宾的动作很舒缓，我就偷记了些，今日这个还算简洁的，再要华丽些就不成了。”

“已经很好啦。”歆荣由着她给自己插好顶簪，自己取了鬓钗缀在两侧。对年轻女孩儿来说，这就足够贵重了，那些挑心、掩鬓、满冠之类的，是有身份的夫人才需要佩戴的。

她看着镜子里比自己更加稚嫩的脸庞，恍惚觉得自己像个严防死守的长辈，因为怕孩子摔着碰着，一步也不许她往外探。

可人总得尝试过了，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要。

她勾了勾梵烟的指尖，梵烟便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望过来。

歆荣只是笑，把盒中的口脂也点在了她的唇上。

礼部侍郎府上宾客盈门。歆荣跟在母亲身侧，向相熟的女眷们蹲福问安，再经由介绍、结识更多的新面孔。好一阵工夫，总算厮见完毕，大家在亭榭中落了座，品茶、赏荷、听小曲。

“姐姐，咱们坐船去吧？”开口相邀的是礼部主客司郎中的小女儿：“那一片荷叶还浓呢，荷花又开得多，比亭子里更清凉有趣。”

侍郎夫人闻声转过来，笑道：“是了，你们小孩儿家也不耐烦听曲，只是坐船不是闹着玩儿的，多派两个稳当的人来划。”

一个梳妇人头的年轻女子接了话：“夫人只管放心，我来照看姑娘们，保管一根头发丝儿也不少。何苦再派人，不叫她们躲躲清闲。”

侍郎夫人显然与她很是相熟，道：“瞧你乖的，恐怕想自个儿撑那篙子才是真。这些姊妹都斯文，快别吓着人家。”说完众人都笑起来。

又一位夫人便说：“就要容儿这样爽利的才好呢。女孩子在家时固然腼腆，但凡出了阁，不响快些，如何撑得起偌大的家业？”

先前招呼歆荣那小姑娘立即说：“我哥哥便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若没有嫂嫂里外周全，早跌个狗啃泥了！”

她母亲忙拍了她一下，嗔她把自己数落大儿子的话往外说。大伙儿忍俊不禁，恰好此时游船已备好了，一时只说让女孩儿们自在玩去，别吹着晒着就是。

梵烟与歆荣拉着手，随众人一起登上去。这船只原是侍郎府里自家用的，并不十分华丽轩敞，而是仿照南边儿的式样，小巧精致，恰容得她们五六个女孩儿。

彼此客气推让一番，大家分坐下。那被长辈们唤作容儿的女子果然取了一杆篙，在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横竖这一片荷叶生得稠密，不怕船行偏了，驾娘们乐得由着客人随喜。

主人家的女儿玉德命婢子点了莲蕊香，一面笑道：“本不该乱了这一片自然清芬，不过水边易生小虫子，更怕过了暑气，且请诸位姊妹担待吧。”

众人都赞这香正合宜，于是又谈起些素日制香的心得来，及至新临了什么字帖、做了什么针黹云云。歆荣因知晓梵烟畏热，此刻无非强打精神承奉，难免时时暗中留意她，不甚用心在这些闲聊上。

入了夜，宴会方散。众人依依道别过，趁着一点难得的凉飔，各自登车而去。

歆荣二人到了家，回自己院中洗漱，七巧等趁机打听些今日的新鲜事，少不得一一说与她们，却如泡过的茶，越品越没甚滋味。

梵烟见状，因笑：“赶明儿再有这样的机会，也让你们跟着去亲眼瞧瞧便是了。”

歆荣连连摆手：“罢罢罢，要去你们几个去，不必算上我的。”

梵烟看了她一眼，不再作声。少时理好床铺，也就安置了。

过了一日，晨省时候，贺夫人因向歆荣道：“那李夫人倒不住口地夸你娴静。”这说的就是主客司郎中家，“说沅沅也极与你投缘。”

歆荣笑了笑，贺夫人又自敁敠：“他家长子已举了业成了家，人你见过，便是那容儿，最得上峰夫人的心，将来前程不用愁。余下这小儿小女，奉养双亲即是，论起来算个不坏的归属。”

又微微拧眉：另有一位黄夫人亦露了几分结亲的意思，唯是相中歆荣端庄、梵烟也标致——虽说婢女陪嫁自属常情，但如此摊开来提的，实在失了体面。

京中女眷的交际圈子就这点儿大，倘或真场场不落，仿佛显得自家孩子迟迟不曾被挑中，渐渐有损矜贵。

见得母亲面露犹疑，歆荣更不便多言，单是回去后与梵烟揶揄：“眼下看着娴静的好，保不齐将来要嫌笨口拙舌不圆滑，何况娴静也是虚的，不过怠懒谈笑罢了。”

梵烟冷笑：“可不是。姑娘这张嘴伶俐着呢，寻常外人未必有福气得姑娘一句针砭。”

歆荣听这话口不对，奇道：“你怎的了？”

梵烟却已转圜过来：“单看李夫人与她家姑娘，倒是好相与的，只不知道这李二公子是圆是扁。”

所谓相看历来就是这么回事儿。内宅里年长的女人为自己择伙伴与后裔，至于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何想，反而不是最要紧的了。

然则一生荣辱所寄的，又正是那个不露面的男人。

歆荣怔了怔，后知后觉她打心底里排斥反感的盲婚哑嫁，对梵烟来说，却是从闺阁走到外面去的窄门。

她沉吟片刻，徐徐道：“礼部主客司郎中虽也是五品，但本朝外交频繁，算是个职权较重的位置，那位李大人想来总不能是迂阔之辈。”

不禁一哂：“前回叨扰了侍郎夫人，母亲不日该要还席的，你若打定了主意，我想个辙去游说母亲，再怎么着，远远地见一眼真人，才论后续。”

梵烟别开脸，闷闷道：“姑娘的终身，岂能由着我置喙？”

这下不用疑心了，她确实是生自己的气无误。歆荣忙立起身，绕到她跟前，低声细语道：“好梵烟，你这话当真叫我诛心了…我何尝不知，这样的安排不人道，可是、可是——”

她缄默下来，两行泪滚在地上，她恍然不觉，只是想：要是攻破城门的是我就好了。

可惜她又清醒地认识到：在法治时机未到的年代，全凭人治，而她是没有那等手段建立新秩序的。

兼济天下不是她的使命，独善其身同样于心难安。

梵烟见她这般情态，转而又来安慰她，抽出手帕替她擦眼泪：“是我的过错，简直无理取闹。姑娘待我如何，我难道不明白吗？权当我恃宠生娇，姑娘别伤心了。”

歆荣一贯拿梵烟当小妹妹看，这会儿情绪发泄出来了，又一时赧然，勉力展颜，只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既和好了，那些烦扰俗事暂且不去提，仍旧度日如常，安生一日算一日。

那厢贺夫人的帖子还没下出去，贺学士先得了薛家的邀约，以诗词相会。

薛大傻子：啊？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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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