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里,佃户赵全把手里的瓦罐子稳稳放在地上,一串珠子一样的水流从屋顶落到瓦罐里。
霍家的田庄哪都好,霍老爷也是个大好人,管事对他们各家各户都很关照,屋顶漏了这种小事,赵全根本不担心。
水流进瓦罐子里,先是嗡嗡的,后来哗啦哗啦的,他噗嗤笑一声,对坐着的赵通说道:“哥,像不像你晚上撒尿?”
话音刚落,脑袋被飞过来的什么东西砸中,伴着一股酸臭味,他低头一看,赵通的一只臭鞋正掉在自己怀里。
赵全把臭鞋扔到一边,叹了口气:“老爷的马车可真气派,什么时候能轮到我给老爷赶马车啊!”
“噗……”屋里黑漆漆的,赵通窸窸窣窣躺下,挖苦道:“瞧你那点出息,你咋就不想什么时候能坐到马车里呢?”
“咱们哪有那命啊。”赵全挠挠头,能给老爷赶马车都是上等的活计了,坐马车里还能干啥活,这个他实在想不出来。
赵通腾地坐起身,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改刚刚的萎靡,虚着声说:“咱五舅爷的女儿的妯娌的亲妹妹是刺史大人千金的奶娘,她坐的马车,那可比咱老爷的还要气派!”
“刺史是啥官?”赵全不懂。
赵通嚯地一声躺下身,语气轻蔑:“说了你也不懂。”随即憧憬道:“等你嫂子也在刺史家落下脚,我就进城去享福喽。”
赵通的婆娘好不容易走通了这门远房亲戚,昨天刚被带去刺史府。
瓦罐子眼看着快满了,外面有些嘈杂,好像有马跑过的声音,赵全不再吭声,蹲在旁边等着倒水。
田庄在夜幕的暴雨中依旧祥和,没有房屋倒塌的迹象,霍云霄稍稍放宽心些。
几人下了马,她顾不上礼数,径直去找霍启。俞伯领着季善的随从去拴马,青梅便招待道:“公子别急着走,歇歇脚再赶路也好。”
季善的目光追着霍云霄的背影,直到她进了主屋。
他点点头,把斗笠接下来靠在墙边,斗笠虽然编得密,但雨势太大,没有了里面的油衣,他的衣服上还是晕开一块一块的雨渍。
“爹!爹!”霍云霄边走边喊,霍启还没睡,听见女儿的声音也往外跑,门里门外的两人撞个正着。
“哎呦……”霍云霄捂着鼻子,眼里浮上一层泪。
“乖女你怎么来了?”霍启一愣又是心疼,“雨下得这么大,你到处乱跑多危险,看看这衣服湿的,快去换一身,当心风寒。”
他推着女儿往外走,旁边就是女儿住的厢房,里面的衣服都是备好的。
“爹,我来时马车被落石砸中,快把所有人都叫来,去给我搬马车!”她语气急切,抱着霍启的胳膊不松手。
“什么!你……你你……”霍启心惊胆战,既后怕又气愤,你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责备,只问道:“马车里有贵重的东西?”
大雨倾盆,如果没有贵重物品,何必辛苦佃户们去冒险。
倒是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霍云霄一再坚持,霍启没办法只能妥协。
两人走出门口,霍启一边催促女儿去换衣服,一边吩咐道:“青竹,去叫几个年轻力壮的佃户,让他们沿途去找马车,现在就去。”
“不管男女老幼,全都去找!”霍云霄说道。
门口的人影不动弹,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该听谁的好。
女儿如此坚持,霍启这个做爹的只好糊涂一回,不情不愿地改口道:“按小姐说的办吧。”
门外的人影往前走了两步,霍启定睛一看,这哪是青竹,分明是个身姿挺拔、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
他心一惊,把霍云霄挡在身后,开口道:“阁下是哪家的公子,到我田庄来怎么不知会一声。”
季善拱手道:“在下季善,令媛路上遇险,正巧我路过,便带人一道护送而来。”
霍启再一打量,这小公子年岁不大却器宇不凡,眉眼如炬,眸色银灰,想来有异族血统,神情坦荡,确实不像宵小之辈,女儿没有反驳,看样子是真的。
青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连忙将季善让进屋,口中连连道谢。
“咔嚓”一声惊雷,几人都被吓了一跳,霍云霄的心脏在胸腔蹦到飞快。
雨幕之中,刚刚不见踪影的青竹满脸焦急小跑着回来。
霍云霄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生怕听到房屋倒塌的消息。
“小姐?”青竹脚下一顿,没料到在这里看见霍云霄,又问道:“小姐来时可安全?我刚刚听人说有车被落石砸中,正想禀告老爷叫人去救呢!”
来得正好!
霍云霄赶紧吩咐道:“那就是我的马车,你快去把所有佃户都叫去,不论男女老少,把我的马车抬回来!”
“是!”青竹领命,小跑着离开。
佃户们住得近,青竹挨家挨户地叫,还没叫到赵家兄弟俩时,赵全已经听了个大概,他取下蓑衣披在身上,回头一看,赵通还躺着不动,于是催促道:“哥,快走啊,老爷叫咱们去抬车呢!”
赵通动也没动,不耐烦道:“我正犯困呢,咱家出你一个苦力还不够?”
门哐当哐当响,是老爷身边的青竹,他正喊:“挨家挨户凡是喘气的都出来搬东西喽,快些!”
赵全蹬上草鞋,“哥,快点吧,肯定是老爷亲自吩咐的。”
赵通还在做去刺史府干活的美梦,摆摆手:“你就说我腰扭了。”
看阿兄阿兄铁了心不想干活,赵全没办法,只好叮嘱道:“瓦罐子要满了,你记得起来倒啊。”
赵通不吭声,赵全只好关上门,快走几步跟着大伙一起往落石处跑。
佃户们在夜幕的大雨中呼啦呼啦地往外跑,不多时青竹便回来禀报,田庄里的佃户都已经去搬马车了。还好去的人多,马车已经零散,车上的东西又多又杂,全靠佃户们手拿肩扛。
霍云霄无法推断是哪间房屋倒塌,只能找个拙劣的借口让所有人都出去。如今看着佃户们不论男女老幼都拥在一起往远处跑,她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屋里,霍启把季善让在上座,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我这女儿被老夫惯得不成样子,让公子见笑了。今日多亏季公子,若不嫌弃就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凉风卷着细雨从敞开的门飞进来,烛火斜斜地跳动几下,霍启突然想起什么,朝门口喊道:“云霄,站在门口做什么,当心风寒。”
从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刚刚的焦急一扫而空,听起来有些俏皮:“别唠叨啦,我先去换身衣服去。”
季善推脱的话就在嘴边,愣是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霍启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好像长不大一样,让季公子见笑了。”
季善不及弱冠,但举止得体,简直和霍云霄的天真烂漫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霍启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反正不过萍水相逢,他尽地主之谊款待周到,也是还了他的护送义举。
他的衣服还湿着,霍启不再多话,只叫俞伯赶紧带着贵客去厢房歇息,可惜家中没有合适的男子衣裳,不然送几套新的更好。
季善连连道谢,终于得了机会开口:“眼看雨势渐微,还能赶路,霍老爷不必再操劳,我们这就告辞。”
天虽黑透了,但雨的确小了些,刚刚还吹得雨滴斜飞的风也弱了不少。霍启望望天,不好再坚持,唯恐耽误了他的事。
几人走出房门,一道黑影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两个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中闪着光,一跃而来紧紧贴在季善脚边,霍启吓得哎呦一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条大狗。
季善微微弯腰拍拍狗头,解释道:“是我的爱犬,它十分通人性,霍老爷不必害怕。”
两人说话间,霍云霄已经换好衣服出了厢房。
月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如皓月般又大又亮,好像刚刚夜幕下荧荧的犬目。
季善被自己一瞬间的想法震惊到,失笑于总是和犬类生活一起,竟然将明眸比作犬目。
他忍着涌动的笑意低下头,看见她被凉风吹地左右纷飞的裙摆,绣鞋若隐若现。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捧叠得整齐的油衣。
“季善,油衣还你,多谢刚刚出手相助。”
“不必多礼。”季善接过油衣,温文尔雅。
追风上前闻闻她的鞋子和裙摆,贴在她身边转了一圈,看起来十分亲昵。
“它认得你。”季善笑道,追风聪明得很,他与有荣焉。
追风的大尾巴扫来扫去,打在霍云霄的小腿上,一下一下,还挺疼的,但她心里有些奇异的欢喜,好像得到它的‘鞭打’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轰……”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温馨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好像巨大的石头突然砸进水面,余波震荡。
霍启耳朵一动,心道不好,恐怕是雨大风大,有房子塌了!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青竹为霍启披上蓑衣,两人拔腿往声音的来处跑。霍云霄秀眉紧簇,想也没想就要跟上。
“霍姑娘。”季善拉住她的胳膊,将油衣重新披上她的肩膀。
“多谢。”霍云霄拉紧油衣,冲入了雨幕。
“公子,咱们走吗?”季善的随从上前问道。
“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