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霄念叨着晦气,快步下楼,迎面碰见刚刚下场的念奴。
她提着裙摆,松散的发髻更显得她妩媚慵懒,一见有小姐下楼,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等霍云霄先过。
虽是妓子,却能靠着打驴鞠获得贵人赏识,也算是个能人。
霍云霄朝她微笑点头,擦身而过,刚走几步脚下一顿,再回过头,念奴早已跑上楼不见踪影。
她摩挲着手心里被塞进的纸条,背过身快速展开一看。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想来书写时一定十分匆忙,是四个字——“屋有迷香”。
霍云霄心中冷笑,没想到崔恒竟然真要使些龌龊不堪的伎俩。
看台下的青梅见她竟然如此狼狈,好好的衣服湿了大半边,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马车里根本没有备换洗的衣服,倒是带了一堆没用的吃食。
霍云霄快步往外走,一路上还有些没眼色的男人瞧她,青梅只能挡在前面。
终于上了马车,青梅见她脸色实在难看,猜测是与崔文茵闹别扭,女孩子间的脾气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没有多问。
一声声马蹄落地,离长乐坊越来越远,霍云霄将念奴塞来的纸条撕得碎碎的,火气逐渐平息下来。
念奴整日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竟还敢给她传信,她心中感激,两相比较,她的日子已经不知有多好过。
青梅掀开车帘,外面清新的空气霎时间吹进马车,阴云没有白来,此时已经窸窸窣窣地下起雨。
她担忧道:“这乌云看着真吓人,恐怕要有大雨,也不知道老爷何时出发的,去田庄的路好不好走。”
去田庄的路大多是坦途,只有一处例外,那处人称‘落石弯’,往年每逢大雨,山坡上的沙石便会滚落,这么多年可没少砸人。
“轰隆!”一声炸雷骤起,就好像是有人在耳边狠狠敲了一声锣,半天还余音犹在。
霍云霄捂上胸口,感觉刚刚魂魄都出窍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猛然想起前世的事。
前世她在碎玉山上偶遇崔恒又被他占了便宜,心中羞愤,本来不愿意再见他,谁成想第二天从中午开始下雨,雷声震天,到了晚上更是大雨倾盆,田庄的房屋突然倒塌,砸死一个佃户。
霍启当天刚好在田庄,奈何佃户当场毙命,他只能按照惯例给佃户家中留下抚恤。这本来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谁知道佃户的娘子与刺史千金的奶娘有拐着弯的亲戚。
这事不大,刺史千金自然不会亲自过问,奈何她只是一蹙眉,下面的人便钻营献媚,闹得霍家的铺子无人敢租。
霍云霄得知原委心中不忿,可惜既不愿再与佃户退让助长他人气焰,又不好去找官府评理把刺史千金牵扯其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崔恒托着侯玉泉的关系牵上线,送上一匣金饼,才算解了霍家与刺史千金的误会。
她因为此事与崔恒有了更多接触,觉得他也许真的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去田庄!”霍云霄掀开车帘,对赶车的俞伯吩咐。
俞伯不明所以,只看看近在迟尺的家门疑惑道:“现在就去?”
乘马车到田庄大概要走两个时辰,雨天可能用时更多,现在不走恐怕真来不及了。
“现在就走,天黑之前必须赶到,快!”
小姐有吩咐,俞伯奋力挥起鞭子。雨落如珠,路上行人稀少,马车畅通无阻。
青梅心慌不已,扶着左摇右晃的霍云霄问道:“小姐,究竟怎么了?”
“雨势太大,我担心田庄有危险。”
她的衣服还湿漉漉的,脸色有些凝重,青梅劝解道:“有老爷坐镇,肯定没事的,小姐别担心,安全要紧。”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还好车上备了一顶斗笠,俞伯勒紧斗笠,专心赶车。
阴云遮住太阳,雨帘如瀑,天色昏暗,等马车走到落石弯时,已经快要看不清前路了。
“小姐……”俞伯回头喊道:“前面好像有碎石挡道,等我去搬开。”
“你小心些。”霍云霄叮嘱。
雨实在太大了,路边的积水来不及渗进地面,顺着路坡哗啦啦地流。
俞伯小跑着去清理落石,总算能容马车经过。
“小姐坐稳些。”俞伯用力抽起马屁股,只要走过这段路,前面就尽是坦途。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不时有石头滑落的哗哗声,俞伯抬头观望,猛然看见一块大石头正向下滚!
“吁!”俞伯死死勒紧缰绳,眼看着大石头砸在马身上。
马车猛然摇晃起来,好像有一张巨大的手将马车向一侧推过去,霍云霄和青梅重重地撞在车厢上。
还好俞伯控车技术一流,勉强将马车带回正轨,被落石砸伤的马趴卧在地,石头压着它的腿,渗出的鲜血混合着地上的雨水流了一地。
俞伯胆战心惊,还好他及时停下马车,不然那块石头必然会不偏不倚砸在马车上。
但现在一匹马受伤严重,车也有些变形,想要在天黑前赶到田庄,除非有神仙下凡。
霍云霄的心已经凉了半截,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如果不能及时赶到救下佃户,再一次重蹈覆辙承了崔恒的情,想要退婚恐怕更难!
山坡上又有碎石滚落,俞伯暗道不妙,抓紧催促道:“青梅,快扶小姐下车。”
车里只有一把油纸伞,雨势太大,这伞毫无作用,青梅撑起伞勉强挡雨,三人快速离开,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躲避。
一筹莫展之际,先是传来什么动物的奔跑声,一道黑影瞬间已经跑道眼前,紧接着是几个人影纵马而来的身影。
黑影好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便跑到几人眼前,耳朵竖地高高的,眼睛泛着幽幽的绿光,它似乎已经发现前面有人,警惕地在不远处左右踱步。
俞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拉开架势挡在两个女人身前,不论是什么,只要它不叫援军,他就能试着比划比划。
微妙的对峙中,黑影向身后张望,路的尽头正有三人三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马蹄声铿锵有力,水花四处飞溅,来势汹汹。
霍云霄却越看越眼熟,这黑黢黢的猎犬和那天季善身边的追风实在太像了。
她摸出腰间的木牌,拨开俞伯挡在前面的手臂,轻声试探:“追风?”
那黑影的耳朵摇过来,又向前走了几步。
“小姐别靠近!”俞伯出声制止,可惜已经晚了,霍云霄伸出手,猎犬也抬起头向她凑过去。
说话间,三人三马已经跑到跟前,打头那人勒住马,语气急促:“追风!回来!”
果然是追风!来的人是救兵,那就好办了。
追风听话地跑回马边,季善拱手赔礼道:“还请见谅,没被这畜生吓着吧。”
树荫下的人影往外走了两步,残存的天光照在她身上,从脚上的锦靴一寸一寸地向上跳,是个衣衫半湿的小姐。
季善移开目光说道:“既然无碍,这便告辞了。”
“等等!”霍云霄急得又往前走了两步,终于露出脸来,雨水也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
“季善,是我。我的马车被落石砸中,可否带我一程?”她语气熟稔。
女子刚一开口,季善就已经听出是她,立即翻身下马,将她推进树荫里。等她说完,才发现刚刚还在季善身上的那件用藤皮细细编制的蓑衣,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
“你要去哪?”他问。
“去我家的田庄。”
季善一行人把马跑得这么快,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霍云霄生怕他不愿帮忙,又补充道:“离这里不远的。”
季善点点头,看向俞伯和青梅。
他们只有三人三马,怎么带是个问题。“你们可会骑马?”
只有俞伯点头。
霍云霄倒是也会骑马,但她骑术一般,再加上路况不良,等她骑马到田庄,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她做主道:“我们没有雨具,怕是看不清路,他们两个各带一个,你带着我。”
没了蓑衣,季善的披风被吹得左摇右摆,霍云霄将披在身上的蓑衣还给他,说道:“你穿好蓑衣专心赶路,我没事。”
闪电如银蛇在天上蔓延,一瞬间亮如白昼,霍云霄的脸被亮光映得瓷白,鬓角的碎发随意盘在脸颊上,上身的衣裳还勉强算干爽,下身的已经快湿透了。
大雨倾盆,时而还有震耳的雷声,霍云霄心里急切万分,不给他再考虑的机会,催促道:“快些快些!”
他只好解开披风的带子,仔细抖了抖,仿佛要把上面残存的体温抖干净,哗啦一声披在霍云霄的肩头,又牢牢系好。
原来这不是披风,是一件做工精美的油衣。
他身后的两人有样学样,也将蓑衣里面的油衣解下递给俞伯两人,几人不再耽搁,策马而行。
油衣不仅精美,更将雨水遮个大半,但马扬起四蹄跑得飞快,雨水拍打在脸上,她用手挡在眼前,勉强睁开眼看路。
耳边响起清朗的男声,一只手轻点她的额头,将她的脸尽量遮进斗笠里。
“别担心,有你的家仆在前面带路,要不了多久,你只管躲雨吧。”
霍云霄侧过身,把脸尽量靠向季善,躲进斗笠隔出的水帘里,季善高挺的鼻梁时不时戳在她的额头上。
季善屏住呼吸,脊背不自觉地绷直,又刻意低下头,尽量用斗笠遮住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