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盈月的话语轻盈温柔,却坚定无比,在文季洁冰封的心湖中坠下了一滴永远温热的暖雨。她心中荡开一层涟漪,随后她的一切心防都在最后一轮波纹漾至岸边之际,猝不及防轰然倒塌。
她本能地低下头去,修长的睫羽受惊一般剧烈颤抖着,她耳边嗡鸣作响,脆弱的心脏此刻跳动得几乎要令她窒息,她只好以手按住试图平抑,但那过于剧烈的搏动震得她双手也战栗不已,甚至无暇去顾及自己通红滚烫的脸颊。
她或许得到了一个期待着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却反而令她越发混乱困惑不已。
“为什么……殿下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为我这么一个……身若飘萍、心似败絮之人,做到如此地步……”
一滴热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她按在心间的手背上,晶莹地映着池中折来的清光。
柳盈月的心被那滴泪烫了一下。她并未急于靠近,而是几近庄严地坐着,语气清晰而坚决。
“飘萍?败絮?季洁,你怎可这般妄自菲薄?”她轻轻摇头,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言语。“身若飘萍,岂有烛火洞明之慧,心似败絮,怎怀赤诚灼烈之贞?冰玉蒙尘,仍不掩孤绝之质,琉璃易碎,更能映天地清辉,这才是我看到的你。你当得起这世上的一切,而我能为你做的,不过其中万一。”
文季洁彻底怔在那里。她有一股懵懂的直觉,意识到公主的话蕴含着某种远超“赏识”和“信任”的、极其危险又极具诱惑,但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东西。她本能地又想逃离,却无论如何挪不开脚步,一种阔别已久的、被全然接纳的暖流,缓缓地涌起并淹没了她,令她无法自拔。
“冰砚……多谢明瑾殿下。”她艰涩开口,白皙几近透明的面色依然未退潮红,仿若一枚冰底芙玉。
柳盈月欣然一笑。厅中一时静默,案上残酒映着渐斜的日光,映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二人相对无语,无需谈论波诡云谲的朝局,那会唐突了此刻来之不易的会心静谧;也同样无意吟风弄月,一切诗文辞藻在此刻亦都只显苍白。
她们只是偶尔举杯,似乎千言万语都已说尽,但又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文季洁的心弦在柳盈月坦荡而温暖的目光中悄然舒缓,跳动不已的搏动逐渐变得平稳,与对面那人沉静悠长的呼吸隐隐应和。
待酒馔罄尽,天色将晚,文季洁才意识到时辰不早,不该继续久留。她站起身来,向公主深深一揖,道:“明瑾殿下,今日承蒙厚意,叨扰已久。冰砚……该告辞了。”
柳盈月并不挽留,她起身绕过案几,走到文季洁面前。
“季洁,”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日你肯来,于我便已胜过千言万语。但有些话,我并非要你回应什么,只望你心中安稳,不要徒增烦忧。”
她微微前倾,注视着文季洁那双因浅醉而仍带着些许迷离的杏眸,语气坚定一如磐石:“我,柳盈月,在此向你言明。柳湛之流,不过色厉内荏、土鸡瓦犬,我绝不会与之为伍。我既身为大齐长宁公主,自当竭心辅助大王与储君,廓清朝局,匡扶社稷,此志不改——”
言至此处,她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竟举起右手,三指并拢,直指窗外渐沉的天色与隐约可见的初星。
“若我胆敢负此社稷,则此生所求不得,所信成空,众叛亲离,孤辰寡宿[1],永不得安!”
文季洁闻言,眼中迷离尽散,只剩惊悸动容:“殿下!何至于此!冰砚岂会猜疑殿下,万不敢发此重誓!”
柳盈月却笑了,笑容里洋溢着她与生俱来的狂傲与偏执。
“这是我给你的誓言,季洁。既我与你倾心相交,你敢剖心沥血、至死方休,我又有何不敢?”
“殿下……”
文季洁喉间哽咽,万千思绪涌上,最终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应道:
“殿下之心,皎如日月,冰砚……永远感念于心。”
柳盈月伸出手去,有些心疼地为文季洁理了理她方才因激动而微乱的鬓发。
“回去路上,定要小心。无论何时,这长宁公主府永远候着你。”
文季洁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带着发自内心的敬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冰砚谨记。殿下……保重。”
她转身离去,脚步却轻捷了许多。秋日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入那渐浓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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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二王子柳湛府上一间里进侧厅,门窗紧闭,屋内仅燃着几盏昏黄的铜灯。
柳湛负手立在一张卧虎图前,手中紧攥着一封密信,指节甚至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画中猛虎盘踞于嶙峋山石之下,身躯伏低,仿佛假寐。但一双琥珀吊睛半睁半闭,巨爪粗壮,肌肉虬结,掌间爪刃半露,似乎随时要暴起噬人。
沈升和程麟垂手站在他身后,面对着狰狞可怖的虎影,此刻柳湛沉默的背影反而令他们更加惴惴不安、冷汗直流。
良久,柳湛缓缓转身,手上狠劲一抖,那封密信便倏地旋落在书案上,啪地一声脆响。
“哼哼……好,好得很。”柳湛的冷笑低沉沙哑,“我这三妹,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回都这才几日?不声不响,就把我们所有人都当猴儿耍了。”
“你们看看!她又去了东宫!还有郭谦、夏延玉、周巡、文冰砚,当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个不落!”
沈升慌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息怒!或许……或许只是寻常兄妹叙旧,长宁殿下她……”
“叙旧?”柳湛声音陡然拔高,猛地打断他,“在东宫,拉着一群朝臣和文冰砚那个半女不男的家伙一并叙旧?沈尚书,你是觉得本殿眼睛是瞎的,还是觉得柳盈月和她那个太子哥哥都是只喜欢热闹的傻子?!”
程麟也赶紧接口:“殿下,犒赏雁关军的钱粮第一批已经拨付,后续正在加紧筹措!还有那三百副精铁马铠,工坊正日夜赶工,只要物资到位,长宁殿下或仍可回心转意,绝非臣等敷衍塞责之故……”
“够了!还马铠?你自家里留着用吧!”
柳湛厉声断喝,不耐烦地猛挥袍袖:“她现在眼里还有这仨瓜俩枣吗?她想要的,是东宫那位未来齐王的支持!是文冰砚背后整个徐州士人的投效!我们这点钱粮,在她看来,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几步走到沈、程二人面前,逼视着他们,语气阴沉:“你们还没看明白吗?柳盈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真心跟我们合作!她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那个好大哥手里的权柄!监国太子与镇国公主,放一起听倒是顺耳得很!”
沈升和程麟噤若寒蝉。柳湛见二人模样,冷哼一声,强压下怒火,重新走回案后坐下。
“事已至此,懊恼无益。”柳湛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更添几分狠厉,“她柳盈月可以靠刀把子说话,那我们也少不得自己的刀把子。边军靠不住,那就自己养!”
他看向沈升:“沈度支,国库钱粮,你再给我想办法‘省’出来,加大力度,豢养死士!出身人品一概不论,亡命之徒更不打紧,我要敢刀头舔血,肯为我卖命的那种!”
随即,他阴鸷的目光扫过程麟:“程尚书,你掌左民,天下户籍、田亩、工役皆经你手。那些不得志的寒门军官,其家眷宗族在地方的田土徭役,那些武备工坊的匠籍头目……这里面的文章,你不会不懂怎么做吧?”
二人连忙点头称是:“臣等明白,谨遵殿下吩咐!”
“至于神武卫和临稷戍军……发动你们的眼线,给我摸清每个人的底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偷腥的猫!只要价码够高,心思够巧,总有能撬动的人!”
沈升和程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被逼上船的无奈。钻营取巧、弄私舞弊自是他们的老本行,但这其中靡费……二人不愿再想,肉疼不已。
而柳湛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完全暗下来的夜空,似乎那是他一切谋算最好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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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几乎与此同时,临稷城的另一隅,太傅陈元纲的府邸灯火昏黄,沉静肃穆。
卧房中,一盏青瓷灯发出温润的光色,陈太傅尚未安寝,而是就着灯火,正慢慢翻阅着一卷《后汉书》。书中所载,东汉末年,外戚宦官争斗不休,最终董卓进京,天下大乱,至今已一百五十余年。虽晋高祖太武皇帝司空黎曾带来过二十年的短暂一统,但这太平却也很快随着太武帝本人的猝然崩逝,顷刻崩塌于漠北烽火与遍地叛旗之中。
陈元纲悠悠长叹一声,不忍卒读,合上了书卷。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祸乱之象,边军、宗室、权臣,竟与当今齐廷错综复杂的党派之争,隐隐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讽刺的呼应。
他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欲唤人熄灯就寝。此时,门外传来轻微而恭敬的叩门声。
“主公,府外有客求见,乃一女子,称有机要之事禀告。”门外是一名典签[2]的声音。
陈元纲颇感荒谬,但还是本能回绝道:“你告诉她,夜色已深,不便相见。有何要事,明日依制递谒不迟。”
典签并未立刻离去,沉默片刻,复又开口:
“可是,主公,来人呈上了一件信物。”
随即,一件物事被缓缓地递入门缝。侍仆小心翼翼接过,呈上陈元纲案头。陈元纲定睛一看,是一枚长约四寸五分的青玉璜,玉质温润却因时年已久而稍显黯淡,其上雕刻着繁复而独特的灵芝云纹,象征着健康祥瑞。
他脸色骤然一变。十七年前,故友文景家中幼女诞生,他前往贺喜时,听闻婴孩虽安静可爱,但却生而孱弱,便将这枚特制的玉璜赠予了那在襁褓中的女婴。
“引她进来……至内室相见。”陈元纲声音凝重。
不多时,一名身着浅青色襦裙,身量娇小瘦弱的少女在典签引领下,踏入了太傅府的内室。陈元纲抬头望去,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少女眉目间的柔婉与她母亲极似,但清冷决然的神色更似他那位举族许国的老友。
“员外散骑常侍,文冰砚。”陈元纲唤出来人的官称名姓,但很快又觉不妥:“不,老夫该称你……文雪绫。”
文雪绫敛衽行了一个女子礼,姿态优雅,气度从容。
“深夜贸然造访,惊扰世伯清净,雪绫万死。然事涉社稷,迫不得已,唯有以真容拜见,望世伯恕罪。”
陈元纲示意她随意坐下,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她:“你倒是甘冒奇险,以女儿真容至此,所为何事?”
他已然猜到,此事定然与近日搅动朝局风波的那两位人物:太子和长宁公主脱不开干系。
文雪绫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径直道:“晚辈已受太子之托,在东宫与长宁殿下间来往。然此实乃非常之举,恐惊王上圣虑。如今太子仁孝,公主忠直,所求无非震慑宵小、巩固国本,绝不敢为大王添忧。晚辈恳请世伯,若他日大王因此事逡巡,万望念在大齐社稷之重,从中转圜一二。”
陈元纲闻言,沉默良久,书房内只闻灯芯轻微的噼啪声。
许久,他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你是胆气过人,还是胆大鲁莽。你可知老夫如今虽位列三公,名为淮党之首,然陶玄势大,党羽遍布,老夫早已难掌其实?你就更不怕老夫将你扣下,或将此事呈于陶玄乃至大王驾前?”
文雪绫神色未变,语气却愈发恳切:“世伯与家父乃生死知交,家父生前常言,满朝公卿,若论及心存社稷、秉忠持正,首推陈公。如今朝局晦暗不明,二位殿下联手,实欲挽狂澜于既倒。晚辈深信,以世伯之明,必能以天下国祚为重,若能得世伯相助,雪绫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辞。”
陈元纲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少女,仿佛看到了昔日意气风发的文景一般。
他又是一声长叹,半是欣许,半是无奈。
“罢了。不仅看在你父亲的情面,还有你这一腔……不知算孤勇还是愚直的胆识上,老夫他日在大王面前,自会斟酌言语,尽量施为罢。”
文雪绫面色依旧清冷,并未流露喜色,而是起身长揖:“多谢世伯。”
“且慢谢我。”陈元纲面色凝重如铁,“你既如此清醒,便应知陶玄其人,心思深沉,绝非凡夫可想。大王既当初默许你继敬行之衣钵,以冰砚之名立于朝堂,本身便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如今你主动卷入东宫与公主之中,更是临渊履危,陶玄虽未发难,但必是时机未至,或是另有他图,此间危殆难料,你当……好自为之。”
文雪绫站直身体,颔首长拜道:“世伯明鉴,雪绫亦岂不知欲盖弥彰之理,于此一事,心下自有准备……多谢世伯提点。”
陈元纲点点头,将案上的青玉璜轻轻推向她:“此物,你收好。睹物思人,见之……心绪难平。”
文雪绫恭谨地收起玉璜,再次躬身长拜,退出内室。
陈元纲独坐灯下,望着灯火跳动不息,喃喃自语:
“好个欲盖弥彰……文景,你女儿看得比谁都透,这局棋,她是决心以身入局了……”
思及此处,他目光落向那卷《后汉书》,叹道:
“前汉之祸,岂堪复见于今日乎……”
[1]孤辰寡宿:属于命理神煞的一种凶星,主极度孤独、永受寂寥。
[2]典签:三公府中掌管文书传达等重要事务的属官,地位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