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汤的药力像一团温吞的棉絮,裹着袁一一沉沉下坠。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见了寿宴上那道撕裂屋顶的刺目紫电,以及万星河持剑而立时,靛青布衣上跳跃的、未散的雷光。还有苏木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无声地叩问着峨眉后山的血债。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种奇异的警觉中骤然清醒。没有噩梦,没有冷汗,只有一种冰冷的清明,如同淬火的刀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光线昏黄。小竹趴在外间的榻上,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
身体依旧虚软,丹田空空如也,属于原主那身足以傲视同龄人的精纯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认知像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她的脆弱。但寿宴上那枚淬着幽蓝、直取眉心的“锁魂锥”,苏木清那句毒蛇般冰冷的“峨眉后山”,还有穆梓潼搭在她脉门上那看似温柔、实则带着探究的指尖……这些画面轮番碾过脑海,将最后一点侥幸和鸵鸟心态碾得粉碎。
“不能再等死了。”她无声地对自己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恐惧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被逼到悬崖边的狠劲,正从骨缝里一丝丝渗出来。没有武功?那就用别的!原主留下的,可不止是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和一堆麻烦的记忆碎片。
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酸软的筋骨,疼得龇牙咧嘴,这副娇生惯养的身体真是废物点心。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妆台上——那里除了琳琅满目的珠钗胭脂,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小瓷瓶和小匣子。那是原主从峨眉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一个出身医药世家的师姐送的离别礼,据说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和半成品药粉,原主当时只当新奇物件收着,从未在意。
袁一一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妆台前。羊角灯的光晕有限,她几乎是摸索着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指尖沾到一点淡黄色的粉末,凑近鼻尖,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猛地冲上来,呛得她眼泪差点出来,喉咙一阵发痒,被她死死捂住嘴才没咳出声。
“阿嚏粉?”她脑中闪过原主记忆里师姐促狭的笑脸,“打喷嚏专用,整蛊一流!”
又捻起一撮灰白色粉末,这次谨慎地只嗅到一丝极淡的甜腥气,脑子却瞬间一沉,困意排山倒海般涌来。
“**散……低配版。”袁一一甩甩头,驱散那阵眩晕,心跳却快了几分。好东西!师姐果然是妙人!她像寻宝一样,在几个小瓶里分辨出能短暂麻痹皮肤的“麻痒膏”、气味辛辣刺眼的“红泪汁”(效果类似低浓度辣椒水),甚至还有一小块凝固的、遇热即融的黑色胶状物,师姐的备注是“臭不可闻,粘性奇佳,居家旅行,退敌良品”。
没有见血封喉的剧毒,显然师姐也怕她玩脱。但足够了!袁一一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武功不够,毒药来凑!这是她这个“西贝货”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保命稻草。
接下来的几天,袁一一的“闺房”俨然成了小型化学(或者说毒理)实验室。对外,她依旧是那个受了惊吓、需要静养的娇弱小姐,连袁茯苓过来探望,她也只是恹恹地歪在榻上,说些“头还晕”、“没什么胃口”之类的套话,成功骗过了母亲满是心疼的眼睛。对内,她则像打了鸡血。
“小姐,您要这么多花瓣、辣椒、还有……呃,蒜头做什么?”小竹看着袁一一列出的奇怪清单,一脸茫然。
“压惊,散心。”袁一一面不改色心不跳,顺手把玩着一个小瓷瓶,“快去,别声张。”
打发走小竹,她立刻锁上门窗,开始了秘密操作。将师姐留下的基础材料与随处可见的花椒、干辣椒、甚至捣烂的蒜汁混合、研磨、萃取。过程堪称惨烈——辛辣的气味好几次差点把她自己熏晕过去,眼泪鼻涕横流;一次调配“加强版红泪汁”时,不小心溅了一滴在手背上,那火烧火燎的痛感让她原地蹦了三尺高,抱着手龇牙咧嘴了半天。
“嘶……这玩意儿要是喷眼睛里……”袁一一看着瓷瓶里那红得妖异的液体,心有余悸地吹了吹手背,“够阴险,我喜欢!”
几天折腾下来,成果斐然:几个小巧玲珑的扁瓷瓶被她贴身藏好。一瓶“十里香”——混合了臭胶、阿嚏粉和某种腐烂花汁的恐怖存在,闻一下能让人三天吃不下饭;一瓶“夺魂泪”——辣椒素、蒜汁精华和红泪汁的究极混合体,专攻眼睛和呼吸道;还有一瓶粉末状的“温柔乡”,**散为主料,辅以安神药材掩盖气味,见效稍慢但胜在隐蔽。
装备初步成型,袁一一的胆子也肥了几分。她不再只龟缩在房里,开始有意识地“散步”。路线很讲究:母亲袁茯苓常去的后花园小佛堂,父亲苏青泽处理外务的书房回廊,二房刘紫苏院子附近的假山……她像个幽灵,揣着满兜的“生化武器”,在苏府偌大的园林里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则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这天午后,她“散步”到连接内外院的那片竹林附近,远远就听见刘紫苏那拔高八度、极具辨识度的嗓音,正和另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交谈。
“……你说那野小子还赖在府里不走?王爷也是糊涂!引雷?我看就是妖法!指不定跟那幽影阁就是一伙的,唱双簧呢!”刘紫苏的声音充满怨毒。
“婶娘息怒。”是穆梓潼!声音依旧柔得像水,“王爷和夫人自有考量。万公子……毕竟救了表妹一命。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我总觉得表妹这次回来,有些……不太一样。那日在寿宴上,她吓得不轻,脉象虚浮紊乱得厉害,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内伤,或是心神遭受重创,根基都有些不稳似的。”
袁一一藏在茂密的竹丛后,屏住呼吸,心猛地一沉。果然!这女人当时搭脉,根本就是试探!
“哦?”刘紫苏的语调陡然变得尖锐而充满兴趣,“根基不稳?茯苓不是说她只是受了惊吓,身子虚吗?木清那晚回来也嘀咕,说一一的反应……不太对劲。”
“许是侄女多心了吧。”穆梓潼轻轻叹了口气,话里藏针,“只是表妹从前何等活泼伶俐,武功在同辈中也是佼佼者。如今却……唉,或许是峨眉山那场意外,真的伤得太重了?听说当时极为凶险,她独自一人倒在偏僻后山,被发现时都……”
“意外?”刘紫苏冷哼一声,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阴冷,“是不是意外,还两说呢!有些人啊,命太硬,碍着别人的道了……”
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掩盖了后面更低的私语。袁一一贴在冰冷的竹竿上,掌心全是冷汗,袖中的小瓷瓶被攥得死紧。刘紫苏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而穆梓潼,这个看似温柔无害的表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袁一一可能武功尽废、且峨眉山之事有蹊跷”的信息,精准地递到了最想听的人耳朵里!她在拱火!想把二房的疑心和杀意,彻底引到自己身上!
不能再被动挨打了!袁一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深吸一口气,故意踩断了一根地上的枯枝。
“咔嚓!”
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竹林里格外刺耳。
“谁?!”刘紫苏警惕的喝问立刻传来。
袁一一抚了抚鬓角,脸上瞬间切换成茫然又带点怯生生的表情,从竹丛后慢吞吞地转了出来。“婶娘?穆姐姐?”她眨了眨大眼睛,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懵懂,“是你们呀?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好像……迷路了?”她环顾四周,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无助。
刘紫苏和穆梓潼看到她,脸上都闪过一丝不自然。刘紫苏是毫不掩饰的厌烦,穆梓潼则迅速挂上那副招牌式的温柔关切。
“一一妹妹?”穆梓潼快步上前,很自然地又想伸手来扶她手腕,“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吹了风可怎么好?”那姿态,仿佛之前的暗指从未发生。
这一次,袁一一没给她机会。她像是脚下发软,身体一个踉跄,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穆梓潼的手,整个人却“不小心”朝刘紫苏的方向歪倒过去,袖口极其隐蔽地在刘紫苏那华贵的锦绣衣袖上飞快地蹭了一下。
“哎哟!”袁一一轻呼,站稳身子,满脸歉意地看着刘紫苏瞬间黑下来的脸,“对、对不起婶娘!没站稳,弄脏您的衣裳了吧?”
“毛手毛脚!”刘紫苏嫌恶地拍打着自己的袖子,根本没察觉那细微的触感。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从自己袖口散开,皱了皱眉,以为是袁一一身上的味道,更添几分不耐,“行了行了,赶紧回你院子待着去!少出来乱晃!”她懒得再多看袁一一一眼,拂袖转身就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晦气的丫头。
穆梓潼看着刘紫苏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无辜、眼神却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袁一一,温婉的笑容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凝滞。她总觉得刚才那一“歪”,透着说不出的刻意。
“表妹小心些,”穆梓潼的笑容无懈可击,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袁一一的袖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穆姐姐,”袁一一甜甜一笑,带着点娇憨的坚持,“我自己认得路了。刚才就是不小心。”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直视着穆梓潼,语气天真又带着点好奇,“对了穆姐姐,你刚才和婶娘说的‘峨眉山意外’……是什么呀?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了呢。”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清澈见底,仿佛真的只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模糊的片段。
穆梓潼心头猛地一跳!那清澈的眼神此刻却像两面冰冷的镜子,照得她心底那点阴暗无所遁形。她第一次在这个“娇弱”的表妹身上,感受到一种针尖般的锐利。
“没什么,”穆梓潼的笑容依旧完美,声音却不易察觉地紧了一分,“就是些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妹妹快回去歇着吧。”她不再坚持,转身离开的步伐比平时快了几分。
看着穆梓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消失在小径尽头,袁一一脸上那纯真无害的笑容慢慢淡去。她低头,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几乎被汗水浸透的、更小的瓷瓶塞子。刚才“不小心”蹭过刘紫苏衣袖的,正是瓶口残留的一点点“温柔乡”粉末。剂量极微,不会迷倒人,只会让那位脾气火爆的婶娘今晚……睡得格外“香甜”,并且做些“美妙”的噩梦罢了。
“小试牛刀,效果尚可。”袁一一轻轻吁了口气,将瓶塞小心收好。初战告捷,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行走于薄冰之上的疲惫与冰冷。敌人环伺,她这点小伎俩,不过是杯水车薪。
夜色渐浓,苏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袁一一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朝着府邸西侧一处偏僻的院落走去。那里是安置“贵客”万星河的地方,也是整个苏府此刻漩涡的中心之一。远远望去,那小院黑沉沉的,只有一间厢房透出昏黄的光,像蛰伏兽类的独眼。
院门外,两个苏府护卫像门神般杵着,腰刀在灯笼光下闪着冷硬的微光。袁一一藏在月门洞的阴影里,心跳如鼓。硬闯?那是找死。引开守卫?动静太大。她焦灼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墙角几丛茂密的夜来香上。有了!
她屏住呼吸,从贴身的小袋里,极其小心地捻出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温柔乡”。借着夜风的掩护,她将粉末轻轻吹向那两个守卫站立的下风处。粉末极其细微,无色无味,混在夜来香浓郁的香气中,难以察觉。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不到半盏茶功夫,一个守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困……”,另一个也忍不住抬手揉眼睛,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两人强打精神站了片刻,终究抵不过那悄然袭来的强烈困倦,背靠着院墙,抱着刀,脑袋一点一点地,竟站着打起盹来!
就是现在!袁一一像只灵巧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飞快地溜到那间亮灯的厢房窗下。窗纸半旧,透着光,映出里面一个静坐的、挺拔如松的剪影。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沾了点唾沫,无声地在窗纸上洇开一个小洞。
一只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隔着那个小小的孔洞,精准无比地对上了她窥视的目光!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万星河坐在桌边,手中把玩着一个空茶杯,靛青的布衣在昏灯下显得格外孤寂冷硬。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个偷窥者,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袁一一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几乎要撞出胸腔。被发现了!
房间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像是嘲弄她的拙劣。随即,是万星河那低沉平稳、穿透窗纸的声音,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姑娘,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是想来请教引雷之术,还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想聊聊峨眉山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