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那声“小姐”带着点嗔怪,像根细针,扎破了袁一一眼前那层迷蒙的水雾。她猛地从案上支起身,下巴差点磕到冰凉的紫檀木桌面,额角被自己压出了一小片红印子。
“啊?”袁一一茫然地眨眨眼,对上小竹那张写满“又来了”的小脸,嘴角下意识地扯出一个抱歉的笑,“你说什么?没听清。”
小丫鬟深吸一口气,鼓了鼓腮帮子,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确保这次能钉进自家小姐那总是神游天外的脑袋里:“小姐——!夫人说了,您这身子骨儿,看着是大安了!明儿个,太老爷的寿辰,请您务必跟着夫人一道去!赴宴!听——清——楚——了——吗?”
那最后几个字,简直是用喊的,震得袁一一耳膜嗡嗡响。
“唉,好……知道了……”袁一一拖长了调子,声音蔫蔫的,像被晒蔫了的花。她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搁在桌面、素白得不见一丝茧子的手指上。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一个月了。距离那场糊里糊涂、要了她“原装命”的穿越,整整一个月了。原主袁一一的记忆碎片,像一堆打湿又晒干、黏连在一起的旧书页,她费尽了力气,总算扒拉着翻了个七七八八。脑子里的“说明书”是读完了,可这具身体,却像被格式化的硬盘,那些属于原主的、引以为傲的、足以让她在这以武为尊的世界里横着走的绝世武功——没了!干干净净,丁点不剩!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府千金?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在苏府这深不见底的漩涡里,跟块摆在砧板上的肥肉有什么区别?袁一一心里那点愁绪,像野草一样疯长,缠得她心头发慌。
原主的娘亲,袁茯苓,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惊鸿仙子”,文武双绝,艳冠群芳。袁一一这张脸,倒是实打实地继承了这份倾国倾城,十六岁的年纪,已然美得惊心动魄。父亲苏青泽,堂堂当朝王爷,虽说是个富贵闲人,手头没握着什么烫手的实权,可在皇帝面前,那份圣眷却也不假。爹娘恩爱得蜜里调油,偏偏就得了她这么一根独苗,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变故,就出在一年前。族里那些倚老卖老的长辈们不知吹了什么风,硬是把原主这颗明珠送去了峨眉山习武。谁曾想,这竟成了有心人布下的杀局!一场精心策划的“李代桃僵”,目的就是要搅乱苏府,取而代之!原主袁一一,就是在那峨眉后山的某个角落,无意间撞破了这场肮脏交易的冰山一角,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灭了口。再睁眼,壳子里的芯儿,就换成了她这个来自异世的倒霉鬼。
那群藏在暗处的毒蛇,要是知道他们以为捏死的蚂蚁不仅没死透,还换了魂儿,正缩在苏府这金丝笼里瑟瑟发抖……袁一一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这一个月,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装病、发呆、沉默,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生怕多露一丝破绽,引来灭顶之灾。她得想,拼命地想,下一步的活路到底在哪儿?
她如今只勉强拼凑出一点轮廓:苏府,在这片江湖的南边,是跺跺脚群山都要抖三抖的庞然大物,威势甚至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可就是这样的擎天巨擘,居然还有人敢把爪子伸进来?对方背后的势力,绝非等闲!敌暗我明,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失去了爪牙的纸老虎……袁一一觉得脖颈后面凉飕飕的,仿佛随时悬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小姐!小姐!”小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气急败坏,彻底把袁一一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小丫鬟叉着腰,一脸“恨铁不成钢”,“您又神游到哪重天外去了?夫人那边又差人来了,说园子里新移了几株稀罕的墨菊,请您过去瞧瞧,散散心!”
袁一一心头猛地一紧。袁茯苓……这位娘亲对原主的宠爱,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可她越是这样,袁一一越怕。每一次接触,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生怕一个眼神不对,一句话露怯,就被这位心思剔透的“惊鸿仙子”瞧出端倪。失去了这份来自母亲的无上庇护,她在这龙潭虎穴里,还能活过几集?
“就说……”袁一一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疲惫,“就说我头还有些沉,想再歪一会儿,晚些……晚些再过去给母亲请安。”
小竹狐疑地瞅了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说,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传话了。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袁一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慢慢走到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轻轻描摹着镜中人的轮廓。这张脸,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她的催命符。
“袁一一啊袁一一……”她对着镜子里的人影,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你这地狱难度的开局……让我怎么苟下去?”
* * *
翌日,天光微熹,苏府已是一片鼎沸。太老爷苏正阳的百岁寿辰,是这南境江湖一等一的大事。前来贺寿的车马几乎堵塞了整条长街,各色锦旗招展,骏马嘶鸣,抬着沉重礼箱的仆役穿梭如织。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酒肉脂粉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喧嚣。
袁一一被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簇拥着,按在妆台前描画。镜中的少女,一身云霞般绚烂的锦缎衣裙,层层叠叠,繁复华美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发髻高绾,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泠泠作响,眉心一点朱砂花钿,衬得那张本就无可挑剔的脸庞愈发艳光逼人,宛若九天玄女谪落凡尘。可只有袁一一自己知道,这华服重锦之下,她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虚软,手心腻着一层湿冷的汗。
母亲袁茯苓亲自过来瞧了一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欣慰与宠溺,指尖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角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娘的囡囡,今日真美。”那眼神里的暖意几乎要将袁一一溺毙,也让她心头的愧疚和恐惧如野草般疯长。她垂下眼睫,不敢多看,只低低应了声:“娘。”
前厅早已是人声鼎沸。巨大的鎏金“寿”字悬挂正中,红烛高烧,檀香缭绕。苏青泽王爷一身亲王常服,气度雍容,正含笑与几位气度不凡的老者寒暄。袁茯苓一出现,立时吸引了无数惊艳赞叹的目光。袁一一像个精致的人偶,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略显娇怯的微笑,目光却谨慎地扫过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孔。
二房的婶娘刘紫苏,一身珠光宝气,正热络地拉着一位贵妇说话,眼波流转间,精明外露。她身边跟着个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青年,正是其子苏木清。他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沉默地扫视着全场,偶尔与袁一一的视线不经意地撞上,那幽深平静的眼神下,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让袁一一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
席间推杯换盏,丝竹悦耳,祝寿的吉祥话一浪高过一浪。袁一一坐在袁茯苓下首,食不知味。她强迫自己融入这喜庆的氛围,眼角余光却始终警惕地留意着周遭的动静。空气里除了酒香脂粉气,似乎还隐隐浮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刻意掩盖的腥气?像是铁锈,又像是……某种草药?
心弦骤然绷紧!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大厅侧面那扇巨大的、绘着松鹤延年图的屏风!就在这一刹!
“嗖——!”
一道乌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满堂的喜庆喧嚣!它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带着刺骨的死亡寒意,精准无比地直射袁一一的面门!目标明确——她的眉心!
时间仿佛被冻结。袁一一甚至能看清那暗器尖端一点淬炼的幽蓝,能感受到它撕裂空气带来的冰冷锋锐!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如石。完了!避无可避!
“囡囡!”袁茯苓的惊呼凄厉破空。
苏青泽目眦欲裂。
席间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就在那点夺命的幽蓝即将吻上袁一一肌肤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喀嚓!!!”
一道刺目的、粗壮的、狂暴无匹的紫色雷霆,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雕梁画栋的屋顶!它不是从天而降,更像是从虚空中凭空炸裂!带着煌煌天威,以毁灭一切的姿态,悍然劈落!目标,并非袁一一,而是那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木屑、碎石、瓦片如同暴雨般炸开!烟尘瞬间弥漫!一道模糊的人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刺目的紫电中扭曲、焦黑、碳化!那枚射向袁一一的夺命暗器,也被这恐怖雷霆逸散的边缘力量瞬间击中,“滋啦”一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巨大的轰鸣声和强烈的闪光让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死寂,随即是更大的混乱和尖叫。
烟尘碎屑弥漫如雾,迷蒙了视线。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撕裂烟雾的利剑,踏着满地狼藉,一步步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衣,朴素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寿堂格格不入。手中,提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非金非铁,色泽沉暗如古木,此刻却缭绕着丝丝缕缕未散的、细蛇般的紫色电光,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焦糊与……清新的雨后气息。
来人面容年轻,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映着剑上跳跃的残存雷光,亮得惊人。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的袁一一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姑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带着雷霆过后的余韵,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苏府的水,深得很。站稳了。”
万星河!
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撞进袁一一的脑海,伴随着原主记忆深处一道模糊却凌厉的、裹挟着电闪雷鸣的剑光!是他!那个传说中剑引天雷、亦正亦邪的独行客!
袁一一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剑上那尚未完全熄灭的、令人心悸的紫色电芒。是他救了她?为什么?这引雷的手段……还是人吗?
混乱中,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袁一一身侧,离她不过半步之遥。是苏木清。他身上的冷冽气息瞬间驱散了袁一一周围的混乱感,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背脊发凉的安定。他并未看万星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古井,沉沉地、专注地凝视着袁一一苍白失色的脸。
“小姐,”苏木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贴着耳朵刮过的冷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袁一一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方才那雷霆手段……您可还认得?”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钩子,精准地攫住袁一一试图躲闪的眼神。
“您……”苏木清的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只剩下一道气音,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袁一一紧绷的心弦上,“还记得那日……峨眉后山的事吗?”
峨眉后山!
这四个字,像一道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袁一一的灵魂深处!那是原主殒命之地!是她这缕异世孤魂得以寄居这具躯壳的起点!更是所有阴谋与杀戮的开端!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袖中,那枚冰冷坚硬、被她偷偷藏匿了月余以防万一的精钢袖箭,此刻被她的手指死死攥住,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她猛地抬眼,对上苏木清那双幽深如寒潭、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那里面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陈述。
他知道什么?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这金玉满堂、欢声笑语、宾客盈门的苏府,在这一刻,在袁一一眼中,骤然褪去了所有浮华的表象,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獠牙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每一张堆笑的脸,每一句祝福的话语,都仿佛裹着蜜糖的砒霜。
她站在这里,华服美饰,倾国倾城,却是赤手空拳,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身后是万星河引来的、尚未散尽的雷霆焦味,身前是苏木清那洞穿人心的冰冷凝视。
偌大苏府,煌煌寿宴,人声鼎沸。
——究竟,谁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