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上海,阴冷是透骨的,不像北方干冽的冷,这里的寒气带着水汽,能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关节缝里,久久不散。期末的气氛,一年比一年凝重,这高三的冬日尤甚。
教室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下室内日光灯惨白的光,照着每一张年轻却紧绷的脸。书堆得高了,几乎要遮住埋头苦读的身影,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着关乎命运的桑叶。
李寄风和邢南煦的那点不寻常,在这片压抑的沉寂里,愈发显得如履薄冰。亭子间依旧是他们的避风港,带着彼此体温和气息的方寸之地。可一旦踏出那扇旧木门,邢南煦便自觉地收敛了,那些依赖的小动作都藏了起来,只余下偶尔交汇的眼神,在空气中短暂地触碰,又飞快地分开,带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暖意。
可现实这张网,经纬分明,哪里是小心就能全然躲开的。
这日下午的自习课,班主任赵老师抱着厚厚一摞白色表格进来时,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那是志愿填报的初步意向表,雪白的纸,黑色的字,拿在手里,竟有些烫手。每个人的未来,似乎都要被这薄薄的几张纸决定一个方向。
李寄风接过表格,目光习惯性地、迅速地掠过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专业名称——“金融学”、“经济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这些词汇于他,不单单是兴趣,更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最清晰的路径,是他计算了无数遍的最优解。他那支常用的黑色水笔,笔尖已经悬在了“本地重点大学”和“金融系”的上方,几乎要落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斜前方。邢南煦正对着那张表格发怔,眉头无意识地蹙着,平日里总是灵动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空茫,手指间转着的笔,也失了往常的利落。
李寄风知道,邢南煦心底是偏好那些带着墨香和理想色彩的东西的,新闻、传播,或是别的什么,可那恼人的数学成绩,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还有家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他“稳妥”的希冀,都沉沉地压着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撕扯感,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李寄风的心脏。他为自己铺设的那条路,原本笔直而坚硬,像铁轨一样不容置疑地伸向远方。可此刻,那铁轨的旁边,雾气弥漫处,竟影影绰绰地分出了另一条小径,蜿蜒曲折,看不清尽头,只隐约看见小径的入口,站着那个总会因为他一点无声的关怀,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少年。
那支黑色的水笔,终究是在“金融系”三个清晰冷静的宋体字上方,停顿住了,墨点几乎要晕染开去。
放学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了亭子间。关上门,仿佛暂时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关在了身后。邢南煦一反常态地安静,他踢掉脚上有些脏了的球鞋,甚至没顾得上摆正,就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那张铺着厚棉褥的床上,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蒙了灰尘的旧灯罩。
李寄风没说什么,走到小桌边,拿起那个印着牡丹花的旧暖水瓶,倒了杯热水。水是早上烧的,已经不那么烫了,温温的。他走过去,将杯子放在床头那个用旧木板钉成的小凳上。
“怎么了?”他问,声音在狭小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邢南煦缓缓侧过身,蜷缩起来,像一只寻求保护的虾米。他望着李寄风,眼神里混杂着依赖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不安。“李寄风,”他的声音闷在棉褥里,有些含糊不清,“你……你肯定是会报那几所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的,对吧?”他说的“最好”,指的是分数最高、前途最“光明”的那些。
李寄风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走到那扇总是蒙着水汽的窗前,伸出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了一道。冰冷的玻璃触感传来,窗外是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对面屋顶的瓦片上,还残留着前几日一场薄雪化尽后的湿痕。
“嗯。”他最终还是应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寂的潭水。这是他无法回避的现实,是他从北方那座小城来到这里时,就为自己和父亲许下的承诺,是沉甸甸的责任。
邢南煦眼里的那点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像是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死死地盯着棉褥上那些细密的、洗得发白的格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这话问得轻,却像一根最细的绣花针,精准地刺进了李寄风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倏地转过身。
就在这时——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是邢南煦那种带着跳跃节奏的、熟悉的叩击,也不是邻居偶尔的打扰。这敲门声,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的力道,一下,又一下,敲在门上,也敲在两人的心弦上。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李寄风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邢南煦的母亲。她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浅灰色羊绒大衣,颈间系着丝巾,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可那双看着房间内部的眼睛,却锐利得像浸了冰水的刀子,瞬间就钉在了僵在床边的邢南煦身上。
“南煦,”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歇斯底里,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每个字都像结了冰,“收拾你的东西,现在,跟我回家。”
邢南煦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惨白。“妈……你……你怎么会……”他语无伦次,声音发颤。
“我怎么会找到这里?”邢母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地扫过这间狭小、简陋、处处透着清贫气息的亭子间,最后,落在了门边沉默不语的李寄风身上。
那目光里的审视、评估,以及毫不掩饰的冰冷,让原本就寒意森森的房间,温度骤降。“你们赵老师给我打了电话,”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说最近,经常看到你,在放学后,往这个地址跑。我倒是很想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好朋友’,值得你放着家里好好的暖气不住,三天两头地,往这种地方钻?”
“这种地方”四个字,她咬得格外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坚硬的冰坨,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邢南煦张大了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想辩解,想反驳,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和被侵犯领地的愤怒,让他浑身发抖。
李寄风依旧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并没有因为这不速之客和那冰冷的诘问而显出丝毫慌乱。他平静地迎视着邢母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沉重。他知道,或早或晚,这一刻总会到来。
“阿姨。”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稳定,甚至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外面冷,风大,进来说吧。”
邢母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神色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那嘴角的冷意更浓了。她冷哼一声,迈步走了进来。那双价格不菲的高跟鞋,鞋跟敲在老旧、有些坑洼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笃笃”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步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
她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再次环视。那张并排放在一起、显得过分亲近的书桌;窗台上那盆长势喜人、翠绿欲滴的绿萝;还有,椅背上,随意搭着的那条灰蓝色的羊毛围巾——那绝不是李寄风会用的款式和颜色。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里的冰层越结越厚。
“南煦,”她重新转向自己的儿子,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给你五分钟。收拾好你的所有东西。”
邢南煦僵立在床边,手指死死地攥着身下的棉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看看面色铁青、不容置疑的母亲,又看向门口沉默却像山一样立着的李寄风,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血色尽失。
李寄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退缩,也没有丝毫的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等待他做出选择的平静。这平静,反而给了邢南煦一种奇异的力量。
“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我……”
“你什么你!”邢母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之前的冷静,带着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尖锐,“你还想说什么?你看看这里!你看看这个人!他能给你什么?一个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的穷学生,带着你住在这种破烂地方?你们这种……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能有什么将来?能有什么好结果?!”
不正常。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了的、淬了毒的匕首,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邢南煦的心窝。他的脸色瞬间由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呼吸猛地一窒,随即变得急促而困难,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拉风箱一般的哮鸣音。他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慌乱地、颤抖着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通常应该备着他的救命喷雾剂。
李寄风眼神骤然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快得几乎带风。他俯身,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侧袋里,极其熟练地掏出了一个备用的、蓝色的小喷雾剂,迅速递到邢南煦手中,同时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剧烈颤抖、几乎要软倒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别慌,慢慢呼吸,吸气……”
他的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那份对邢南煦病情的熟悉和下意识的照顾,已然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邢母就站在一步之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看着李寄风对自己儿子病情的了如指掌,看着他此刻展现出的、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照顾,看着儿子在他简洁有力的指令和支撑下,那骇人的喘息竟然真的慢慢平复下来……她脸上那混合着愤怒和鄙夷的表情,一点点碎裂开来,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震惊、痛心,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所取代。
“你……你们……”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昂贵的手□□革,像是终于窥见了水面下冰山的全貌,却又因为这真相过于冲击,而拒绝去相信,去接受,“你们到底……”
邢南煦半靠在李寄风怀里,又深深地、颤抖着吸了几口气,才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向自己的母亲。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阳光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痛苦和哀求的坚定。
“妈,”他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寄风他……他对我很好。我们……我们是……”
“你闭嘴!”邢母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厉声尖叫着打断了他,胸口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相依的两人,扫过这间破旧却充满了两人生活痕迹的小屋,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李寄风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失望、痛心、被冒犯的威严,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这种超越她理解范畴的情感联结时的无力和狼狈。
“邢南煦,”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最后的、不容反抗的通牒,“现在,立刻,跟我回家。否则——”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你以后,就别再叫我妈。”
说完,她猛地一个转身,大衣的衣角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高跟鞋的声音,重重地、一声声地敲击在通往楼下的木制楼梯上,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弄堂的风里。
房门依旧大敞着,冬夜凛冽的寒风,毫无阻碍地呼啸着灌进来,瞬间卷走了房间里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暖意。邢南煦还靠在李寄风的怀里,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像是寒风中一片凋零的叶子。李寄风紧紧地搂着他,一只手在他背后,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拍着,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呜咽,像是一曲凄凉的挽歌。那层他们小心翼翼维持了许久的、脆弱的伪装,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地、残忍地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不容于世的现实。未来,像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浓稠的漆黑冬夜,冰冷,未知,仿佛要将人吞噬。
但在这个被现实撞得支离破碎的夜晚,在这个失去了所有伪装的时刻,他们至少还拥有彼此真实的、紧紧相依的体温。这体温,成了这片冰冷废墟里,唯一的热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