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挽流长 第28章 第 28 章

八月中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烈日灼灼，转眼间乌云便沉沉地压了下来，天色暗得如同傍晚。闷雷在云层里滚着，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寄风刚结束一户家教，从学生家里出来。风已经起了，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在脸上有些疼。他加快了脚步，想赶在雨落下来前回到亭子间。

刚拐进弄堂口，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的。他小跑着冲到楼下，浑身已湿了大半。正要上楼，却瞥见墙角缩着一个人影。

是邢南煦。

他没带伞，整个人蜷在那一小方屋檐下，卷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前，浅色的T恤也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显得身形有些单薄。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瓢泼大雨出神，侧脸在灰暗的天光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安静的落寞。

李寄风脚步顿住。

邢南煦似乎察觉到视线，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那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你回来啦。”声音也有些哑。

李寄风走过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

“没事，”邢南煦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地面的缝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下雨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我是不是来得太勤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不安。李寄风看着他湿漉漉的、耷拉着的脑袋，像只被主人丢弃在雨里的小狗，心里蓦地一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沉默和被动，或许在对方眼里，成了一种不确定和疏远。

他朝他伸出手：“上去再说。”

邢南煦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手指修长，沾着雨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了上去。李寄风的手心带着雨水的凉意，却有力地将他拉了起来。

亭子间里更是昏暗。李寄风拉亮台灯，翻出干毛巾递给邢南煦，又找出自己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先换上，别着凉。”

邢南煦默默地接过，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地换衣服。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李寄风看着他换上自己那件略显宽大的衬衫，袖子长出一截，更显得他身形清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知道邢南煦在不安什么。这段日子，他享受着那份温暖和靠近，却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他习惯了计算得失，衡量风险，将这刚刚萌芽的情感置于一种安全的暧昧之中。这对邢南煦不公平。

邢南煦换好衣服，转过身，手指绞着过长的袖口，低着头，不敢看他。

“李寄风，”他声音闷闷的，“你要是觉得我烦……或者，你其实……没那么喜欢我这样……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他抬起头，眼睛有些红，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我没关系的。真的。”

这话他说得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李寄风心上。他看着邢南煦强装无事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受伤，那些精密的计算和惯有的谨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走上前，站定在邢南煦面前。两人离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未干的水汽和温热的呼吸。

“没有。”李寄风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认真，“没有觉得你烦。”

邢南煦怔怔地看着他。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李寄风的脸。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无波，里面翻涌着某种激烈而克制的东西，像暗流汹涌的海。

“我只是……”李寄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符合他本性的方式，“不确定，我能不能给你，你想要的那么多。”

他习惯了匮乏，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他拥有的太少，以至于不敢轻易许诺，害怕自己给不起，更害怕失去。

邢南煦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抹深藏的、源于过往贫瘠的不安和自我保护，心里那点委屈和不安，瞬间被汹涌的心疼取代。他忽然明白了，李寄风的沉默和迟疑，并非不爱，而是不敢。

他伸出手，不是去拉他的手，而是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动作很轻，带着珍视的意味。

“李寄风，”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你……让我在你身边，就行了。”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刚刚换上的、属于李寄风的衬衫上那点干净的皂角气息。他的眼神清澈而执着，像夏日最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进李寄风那片常年阴霾的心底。

李寄风看着他，看着这个像太阳一样，不管不顾地闯进他生命里，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点融化他心底坚冰的少年。那些权衡，那些顾虑，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汹涌的暗流渐渐平息，化作了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坚定。

他抬起手，覆在邢南煦捧着他脸的手背上，轻轻握住。

“好。”他低声说。

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像是一个承诺，一种确认，将他那颗漂泊不定的心，稳稳地系在了岸边。

窗外的雨还在下，哗啦啦的，洗刷着夏日的燥热和尘埃。在这间被雨声包裹的、昏暗的亭子间里，两个少年紧紧相拥。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不再是暧昧，而是两颗心在经历了漫长的跋涉和犹疑后，终于毫无隔阂地靠在了一起。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感，在这滂沱的雨声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