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影子,沉甸甸地压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变得黏稠,吸进肺里带着书本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教室后排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像不断收紧的绳索。
在这片焦灼里,李寄风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只是那沉静里,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默许了邢南煦将复习阵地挪到他那间狭小的亭子间,理由是图书馆太吵。当邢南煦被数学题困住时,他会放下自己的笔,用三两句话点破关键。
邢南煦便像株找到了支架的藤蔓,安心地缠绕着这份安定。趴在那张堆满书的小桌上,鼻尖是旧纸张和干净皂角的气味,耳边是笔尖划过的沙沙声,连最头疼的公式都显得温顺了些。偶尔抬头,看见李寄风低垂的侧脸,睫毛在天光下投下细密的影,心里便会被一种饱胀的安宁填满。
变故是在考试前三天找上门来的。
一个来自北方老家的紧急电话。父亲厂里的领导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告知,父亲操作机床时手臂受了重伤,已送市医院,手术需要一笔不小的钱。
挂了电话,李寄风站在公用电话亭旁。夏日的阳光白晃晃的,他却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冒。父亲沉默劳碌的身影,医院,手术费,疗养……这些字眼变成冰冷的巨石,一块块砸向他。他那赖以生存的冷静和规划,碎得无声无息。竞赛奖金早已汇回家,手头那点生活费,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没有回教室,径直回了亭子间。狭小的房间堆满了书,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坐在床沿,望着墙上那些记录身高增长的刻痕,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茫然。那层坚硬的、保护了他很久的外壳,仿佛彻底碎了。
傍晚,邢南煦抱着复习资料推开门,看见的是李寄风坐在昏暗中一动不动的背影。没有开灯,没有看书,像尊失了魂的雕塑。
“李寄风?”邢南煦心里一紧。
李寄风没有应声。
邢南煦摸索着拉开灯。昏黄的光线下,李寄风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
“你怎么了?”邢南煦蹲下身,仰头看他,伸手想探他额头。
手被轻轻挡开。动作很轻,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疲惫。
“我没事。”声音沙哑,“你回去。这几天……别来了。”
邢南煦愣住了。他看着李寄风紧抿的嘴唇和微颤的指尖,心里又急又痛。这绝不是没事。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他抓住李寄风的胳膊。
李寄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荒凉。他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了父亲受伤和急需用钱的事。仿佛在说别人的遭遇。
邢南煦听着,心脏像被死死攥住。他看着李寄风强装的镇定,看着他眼底的绝望,一种混合着心疼和保护欲的情绪汹涌而上。
他猛地站起身:“你等着!”
不等李寄风反应,他便冲下了楼。
李寄风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等着?等什么?等那点零用钱吗?巨大的无力感将他吞没。
不到半小时,楼梯口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气喘吁吁的邢南煦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同样跑得脸颊通红的陈峻,和一脸忧色的苏晚晴。
邢南煦将一个厚厚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信封塞到李寄风手里,气息不稳:“我的压岁钱……还有平时存的……都在这儿!”
陈峻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粗鲁地放在桌上:“跟我爸预支的零花,先拿着应急!”
苏晚晴没说话,默默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着淡雅花纹的小布袋轻轻放在钞票旁边。里面是她积攒多年的硬币和叠放整齐的纸币。
李寄风怔怔地看着手里鼓囊的信封,看着桌上带着不同体温的钱,看着眼前三张写满急切的脸。他向来精密计算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猝不及防的、毫无保留的善意彻底冲垮。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迅速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信封,指节泛白。
他想说谢谢,想说这不够,想说我会还的……可喉咙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
邢南煦看着他低垂的头和微颤的肩膀,鼻子一酸,走过去,像上次在实验室那样,只是这次动作更轻,带着笨拙的安抚,轻轻抱住了他。
“会好的,”他在他耳边,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我们都在呢。”
陈峻别过脸,揉了揉鼻子。苏晚晴悄悄转身,拭了拭眼角。
窗外,夜幕低垂,弄堂里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在这间狭小窘迫的亭子间里,少年们用最赤诚的方式,共同面对着生活突如其来的寒流。那些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藏在嬉笑怒骂下的情谊,在这一刻,有了实实在在的重量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