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冰糖雪梨的温润,仿佛在李寄风心田那片冻土上,化开了一小块柔软的泥泞。他开始允许邢南煦的靠近停留得更久一些,偶尔,甚至会在对方絮叨家长里短时,简短地回应一两句。这种变化细微得如同春蚕食叶,却让邢南煦敏锐地捕捉到,欢喜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然而,生活的质地,从来不是单一的温暖。它总是经纬交织,一面是光,一面是影。邢南煦这块看似永远晴朗无云的天空,也有他自己的阴霾,只是他惯常用灿烂的笑容将它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这阴霾,不独是那如影随形的哮喘。更深处的,是一种被过度保护、却又在某些方面被无形禁锢的憋闷。他是地道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孩子,家境优渥,父母疼爱,是那种被戏称为“蜜糖里泡大”的。可这“蜜糖”,有时也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春夏之交,学校照例要举办春季运动会。这是班级凝聚力的体现,也是少年人挥洒汗水的舞台。陈峻自然是绝对主力,报了短跑和跳远。连苏晚晴也参与了集体的接力项目。班里气氛热烈,唯有邢南煦,在这种时候,总会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安静。
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挨个统计,走到邢南煦面前,语气熟稔地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体贴”:“南煦,你就还是老样子,负责写通讯稿和后勤吧?这活儿重要,没你还真不行。”
周围同学也纷纷附和:“对啊南煦,你文笔好,通讯稿肯定拿奖!”“给我们加油就行!”
这些话听着是照顾,是肯定,可落在邢南煦耳中,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那看似浑不在意的心上。他脸上依旧挂着爽朗的笑,连连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仿佛对自己被天然地排除在竞技场外,早已习以为常。
可李寄风却看到了。他看到邢南煦在众人散去后,那笑容像退潮般迅速从脸上消失,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是落寞,是一种被划定在某个安全圈内的不甘。他看着邢南煦默默拿起笔,开始构思那些为别人呐喊助威的华丽词藻,那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放学后,两人并肩走在渐渐喧闹起来的街上。晚风带着暖意,吹拂着邢南煦微卷的头发,他却显得有些沉默。
“其实,”邢南煦忽然开口,声音不像往常清亮,带着点闷,“我小时候,也挺想学游泳的。看到他们在水里像鱼一样,觉得特别自在。”他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可我爸妈不让,说水池不干净,容易诱发哮喘,太危险。”
他顿了顿,又像是自我宽慰般笑了笑:“不过他们也是为我好。我知道。”
李寄风沉默地听着。他想起自己为了生活早早学会的“算计”和“承担”,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自由。而邢南煦的不自由,是包裹在爱意里的禁锢,是明明拥有很多,却在某些领域被画地为牢的无奈。
这种痛,不剧烈,却绵长,像慢性病,一点点消磨着生命的某种可能性。
“我以前,”李寄风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在北方,冬天河里结很厚的冰。我们会在上面抽陀螺,跑起来,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邢南煦,“那种感觉,大概和你看到别人游泳时,有点像。”
邢南煦怔住了。他没想到李寄风会跟他说这些,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去理解他那份难以言说的憋闷。这不是同情,而是共情。是将心比心,是把他那份被精心包裹的失落,放在了与自己过往经历同等的位置上。
他看着李寄风沉静的侧脸,那双总是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此刻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那份憋闷了许久的委屈,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出口,鼻子猛地一酸。
“其实……跑得快一点,跳得高一点,那种感觉……应该很好吧。”他声音有些哑,终于不再强装笑颜,露出了底下那份真实的、属于少年的向往和一点点不甘。
李寄风没有说什么“你可以的”之类的空话。他只是停下了脚步,站在熙攘的人行道上,认真地看着邢南煦,说道:“写通讯稿,需要观察得很仔细。你可以把陈峻起跑时肌肉的爆发,苏晚晴交接棒时眼神的专注,都写进去。”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力量,“用你的笔,把他们做不到的、感受不到的东西,记录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参与。”
邢南煦望着他,眼睛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像被擦去了灰尘的星星。李寄风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他无法在跑道上驰骋,但他可以用文字捕捉那些瞬间的力与美;他无法在水中遨游,但他可以描绘出水花的晶莹与律动。他的世界,并非只有被限制的那一方天地。
“嗯!”他用力点头,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这一次,少了些勉强,多了些豁然开朗的明亮。
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将两人的身影融入城市的灯火初上。他们一个来自北方的风雪,一个长于南方的温床,背负着截然不同的重量,却在这一刻,因为彼此的理解与点拨,仿佛都卸下了一些什么,又获得了另一些什么。